连岳:等待爸爸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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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地址来自北京的“优雅的世界”曾在《技术指南:如何生一个美国人》后留言说道:
“只要有心的话多种渠道都可以移民,不过这个多种渠道也都是要稍具基础(经济基础啦,技术基础啦)才行的。为了自由,先埋头苦干几年~
至于说改变,我不是悲观主义者,但也不像连岳这么乐观。
我爸坚持认为新疆人都是小偷,上海人自大瞧不起外地人,北京人牛逼,美国是霸权主义所以就该出个萨达姆给美国找点不痛快,8平方运动是一群孩子被坏人煽动,法X功活该……非常坚定非常不移,我小心翼翼旁敲侧击提出一点儿质疑就被训成一只袜子。= =||||
改变我爸的想法?啊呸!
但是,我认为只要我的想法跟我爸不一样,就已经是一种改变。我比我爸小30岁,不出意外的话,他驾鹤以后我应该还活着(希望如此)。那时的中国当比现在更加好一点。
慢慢来。^_^”
当时很想就这段话写点什么,后来由于别的事情放下了,半个月后,找到这段话,依然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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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爸爸死掉,等偏见和爸爸一起死掉,这就是出路。
我甚至认为,这是唯一通向美好未来的道路。
来,来一场浴血的战役,来一次总动员,来痛快地切割;来,我振臂一呼,万众云集,新世界、新秩序、新人类从此诞生——这是多少哲人王的梦想,它从来不可能实现,只是梦幻加空想。
因为没有非此即彼的两个阵营,没有必须被淘汰的一群人,我们痛恨的偏见,它是我们亲爱的父亲身上的一部分。
杀死父亲永远不可能是人类的选项。
在中国的伦理里,多数人甚至无法逃离父亲的权威、不敢和父亲辩论。偏见将与父亲一样长寿。
偏见的父亲、固执的父亲,他同时是一个慈爱的父亲、无私的父亲、善良的父亲。
就算他是一无是处的父亲,你身上有他的基因,天然的联系只有到他死了才算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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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止父亲,几乎每个人都是这种混合物,不左不右,不好不坏,有时清楚有时糊涂,有时软弱有时刚强。
这就是人性,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得顽强到足够在这种人性里生长。
偷懒的人偏爱使用集合名词,比如:知识分子都是软蛋、某某党员全该死、中国人就这个德性、人类真是没有救了!这些初听气壮山河,稍稍一想,它们和“新疆人全是小偷”一样,是残暴的偏见。
说这种话的人,往往会自比为鲁迅,怒其不争嘛。我理解这是对缓慢到看不出改变的现实,或者是短期内的倒退,感到非常不痛快。比如某某党,有那么多恶事,至今也有诸多荒唐,为什么还有那么多年轻人为了利益入党,为什么公务员招考处摩肩接毂?他们不是也喜爱自由平等吗?为什么全忘了?
很简单,自由平等不能当饭吃,追逐个人的利益是人的核心动力。只要释放一点实际的好处,就能从理想者的行列中挖走一些人,尤其是那些没有工作的人。
这些入党的人,成为公务员的人,当然,也不会一夜间变成自由与平等的反对者,可能为了政治正确,他们不说了。但是他们比他们的“公务员父亲”,多了许多常识。
体制会消磨、洗刷这些常识,变成淡淡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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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淡的影子有没有用呢?一天没用,一年没用,可能一代也没用,不过下一代,就很难说了。
自由、平等、民主,这些天赋人权,它们再淡,也符合人的本能,总是在不停地生长。慢慢风化王宫。
由于在检察院头尾呆过三年,我有不少朋友,遍布公检法国安等暴力机器,跟他们聚的次数,一直不少。在这些部门,对平等的剥夺更甚于别处,你没有靠山,没有钱,再有才华也很难得到重用,虽然以这种方式体验平等的重要性,仿佛恶之花,但毕竟是花。
去年我去公安局办护照,旁边队列中有一人因为证件不齐办不了,冲着警察大吼大叫,那警察只是无奈地苦笑,其他的警察也只能一边办事一边陪着苦笑。
我对厦门警察的印象一直不错。这可能是我接触的样本不够;可能是因为我在里面有朋友,所以心里有较为温暖的投射;可能是我没吃过他们的苦头。
我自然相信很多人可以举出坏警察的例子,我的意思是说,在我这个刻薄的批评者眼里,我也能看到那些淡淡影子变成一点点实体。
不说别的,我当年是检察官时,有没这种修养?没有。有没一点特权思想?有,甚至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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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是复杂的。
那些体制内的朋友,我们在聚会散去之后,他们回到单位,可能是另外一副人格,可能会拍马逢迎,可能会耍特权,可能会跑官,可能会不知民间疾苦,可能本能地害怕民众得到自由……
那些相谈甚欢的公共话题,其中不少是公民社会的常识,又回归到了淡淡的影子。
威权的父亲,活在他们体内。得等这个父亲死掉。
我很能理解他们内心的分裂。因为我原来也是这样一个分裂的人。在我的档案袋里,有我的入党申请书(还不止一份),也有各种思想汇报——但愿我的档案已经找不到了,永远没有曝光的那一天,唉……
所以宽容真不是赐予,而是自救,他们身上的恶,在我身上一一上演过,可能仍在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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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坚信人是理智的动物。
给我们足够的时间,我们意识得到美好的事物,就像青春期到了,我们有了性欲。
自由平等民主,它们像性欲一样,压抑不住。
曾经有半个地球的政府试图压抑它,那么强大的力量都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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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哪有那么多时间,每一天都有人在受苦!
世界从来不偏爱急性子。剖开怀孕两个月的肚子,这样的助产士,妈妈们只会害怕。
怀疑论者于是说,也许根本还没怀上呢。是的,那就更不该剖腹产。
四川地震,那些死于豆腐渣校舍的孩子,其中一些父母,放弃了问责,接受了赔偿。
于是有人痛骂:懦夫!出卖孩子的孬种!
嗯,他们受灾,他们死孩子,然后再来让你义愤地一通臭骂。
着急的看客大叫:为什么不当陈胜吴广?为什么不杀个痛快?为什么要忍受?
他们的忍受,以及更大范围的不幸人群的忍受,他们其实给了执政者和批评者更多的时间,让那“偏见的父亲”自然死亡,给了改良一个机会。
可惜这双方有时候都不珍惜这隐忍的善意与珍贵。执政者不停刺激民众的底线,而批评者又不停责骂民众的“劣根性”。
民众不会喜欢不思进取、腐败无能的执政者,他们也不会喜欢怒气冲冲、狂妄自大的精神教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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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为一个批评者,有没有一个狠毒的“批评者父亲”活在自己体内?
看到不幸的人沉默地接受了悲惨的命运,不是自责自己的无所作为,不是更加强烈地批评政府,而是怪罪这些不幸的人没有搞点大事,他们竟然没有去牺牲。
于是在文章里暗示他们,你们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你们这群软弱的顺民!
不得不说,有。有这样的父亲。
站在安全的距离,指望他人牺牲。他人不牺牲,自己就生气。这是可怕的思维习惯。
我们和敌人,有时候是同一个父亲的孩子。
批评者,只能自己去牺牲,而无权鼓动牺牲。
所以胡+是真正的批评者。他的“批评者父亲”已经死了。
任何一个卑微的真实的生命,它的价值都高于纸上的辉煌的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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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自己的事,等爸爸死掉,等新一代人少一点偏见。
以色列人祈祷了两千年,应许之地还没落实。
没到乳蜜之地,是因为我们路途未尽,仅此而已。
让我们沿路埋葬死去的父亲。让新生命健康一点。
不要指责那些选择与我们不同的人,不要指责那些因生存而淡化理想的人,不要指责不幸到没有声音的人,无论他们的孩子是死于三聚氰胺,还是死于劣质校舍,他们都只能妥协。
不幸的人,不必惠赠其“劣根性”、“这些中国人呀”等等帽子,他们没有责任。或者说,只有很少的责任,幸运者的责任反而多一些,我们并无资格这么说。
我们稍稍远离不幸,比如我写BLOG,你在后面留言感慨,很大成分,是因为我们运气好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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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底了,以这篇文章做个总结。告诉自己,说到底,只是运气好一点而已,逃脱了一些灾难。
以此送“偏见的父亲”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