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打眼-被刷满了油漆的“老古瓷
自以为内行且经不住人家的吹捧,这是一些收藏者的“软肋”。嗨!那聪明的造假(或贩假)者,甭管他是老头儿还是老太太,甭管是傻老二还是漂亮媳妇儿,只要是一出手,那“二指禅”准保奔着您的软肋上来,让你在“麻酥酥、轻飘飘”的幻觉中把钱掏了,冤不冤呀——您呐!
于是,凡是带色儿的东西,老于都敢发表评论。
老于退休以后,闲来无事,就组织了一帮孩子,到乡村开展“美术夏令营”。那是一个山清水秀的乡下古村落,据称当年“宋辽相争”时,杨家将里的某位英雄曾在此屯兵并大破辽阵。近几年,这里竟热闹了起来,有写生画画儿的,有到农家院来旅游的,乡亲们的生意自然也就红火了。
这里村边有卖山里红和大枣儿的,有卖老倭瓜和柴鸡子儿的,嗬!还有卖野核桃的!什么“虎头”、“狮子头”、“鸡心”……整明白喽,这些山货可不是小孩子的零嘴儿,都是可供行家们至少把玩几年的艺术品。
老于就一个摊儿接一个摊儿挑核桃,一边挑一边给人讲:这核桃,在手里揉上几年,等揉出了“包浆”,就可以当老东西卖,除我之外,没人儿能看得出来!于是,有人就把老于的这张大胖脸给记住了。
有一回,老于在选核桃的时候,那摊主是个老太太,她低声地问老于:“这位先生,您是个搞艺术的吧?”
老于只笑了笑,没说话。
老太太又说:“我没瞧错,您不光搞艺术,您还是个收藏家。对不对?”
老于就有一点儿惊诧:“收藏家吗——咱可不敢当,但我确实喜欢收东西。”
老太太问:“您都喜欢收哪一类的玩意儿?”
老于泛泛地说:“凡是沾‘古’的,我都喜欢收藏。”
那老太太见四下里没人,问他:“您收不收老古瓷?”
本来是站脚要走的老于,一下子又定住了。看着眼前这位满面沧桑、一脸真诚的老妪,心想:有这等的好事儿,天上掉下来的呀!但他仍旧不失警惕的问:“您这儿穷乡僻壤的,能有什么老瓷器?”
老太太说:“穷?穷也得分时候。有皇上的那会儿这儿可不穷!这村子里大户人家多了,还净出太监呢。文革的时候,这儿砸古瓷砸海啦!但也有胆大的,没舍得砸。我们家就藏着没砸!”
“你们家的人胆儿大?”老于问道。
老太太挺神秘地笑了:“当然,我那个死鬼老伴,那会子是村儿里的基干民兵连长。”
老于的眼睛一下就亮起来,特亲切地跟老太太说:“大妈,到您家里见识见识,您不介意吧?”
老太太就把自己的摊位交给别人照看,拉着老于说:“你跟在我的后面,别咋呼!这事儿不能让外人知道。”
“得嘞!连长夫人,一切都听您老的。”老于先作了个鬼脸儿,又给老太太敬了个礼。
于是,老于就随在老太太的身后,亦步亦趋,打远处看上去,跟演皮影儿戏似的,多少有那么一点儿滑稽。
穿过了一片菜地,又绕过几处农居,七拐八拐,才来到老太太家,老于此时已经是分不出东南西北了。老人领着他径直进了里屋,挺费劲儿的从一个大木头柜子里搬出来两只大瓷罐子。老于一瞧,嘿!“将军罐”,从造型上看,嗯——应该是清早期的。只是,这俩罐子全被“罩”上了一层红红的油漆,看着实在觉着别扭。
老于有点泄气了:“哟?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挺好的古玩,您干吗给它们穿这么一身‘盔甲’呀?”
老太太说:“你以为我们家老头儿是民兵连长,我们就什么都不怕啦?也怕!这罐子原来是带色儿的,红红绿绿,那上边画着些骑马耍大刀的小人儿,活灵活现的,一看就是封、资、修,可真的又舍不得砸,就想出了这么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来!”
老于一听不禁喜出望外,哎哟——老太太懂个屁!但她的形容词儿则太可人疼了,什么“红红绿绿”、什么“小人儿骑马耍大刀”……那是大清朝康熙年间的作品呀。康熙十三年吴三桂煽动的“三藩之乱”曾让景德镇的烧窑业大遭破坏,到了康熙十九年以后御窑场才恢复官窑制造,同时民窑瓷器业亦是长足发展,形成了“官窑”“民窑”两生辉的局面。也许康熙爷出于“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力求让社会安定团结,于是,才将这山水、人物题材作为本朝瓷器绘画中的一大特色,以此教化民众。尤其是有“斧劈皴”之称的气势磅礴的山水画法和形象生动的“刀马人”古装人物故事,极具时代特点,为康熙年间五彩瓷上的代表题材……
老于正想着入神儿,那老太太就捅了他的胳膊说:“这位老师,您仔细看,这上边还有字儿呢。”
老于仔细观瞧,可不是嘛:一个罐子上用黄颜色的油漆写着“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另一个则写着“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
老于就眉开眼笑,挑起大拇哥说:“看来是各庄有各庄的高招儿,老太太,您真高,您实在是高!我妈当年要是能跟您这么聪明该多好,连红卫兵的影儿还没见着呢,她老人家就把该砸的和不该砸的——全给砸了。”
老太太严肃地说:“这位大收藏家,您可不许埋怨老家儿,谁长着后眼呀?再说了,您也甭跟我们比,我们是贫下中农,在村儿里成分好。”
其实此时的老于已经犯了个常识性的错误,贫下中农家里怎么会有这么抢眼的古玩?他根本就没来得及多想,一味的只是兴奋,只是盘算着古玩行里,像这样的一对五彩人物的将军罐,该值个多少钱?怎么着不会低于两万块吧?
老于小心翼翼地问:“老太太!多少钱?”
老太太笑道:“老太太不值钱!也不卖。这罐子可的确是好东西,值不少钱呢。”
这老妪是既幽默又厉害,一句话就把老于给噎得直翻白眼儿。
老于就说:“大妈呀,您就别拿我打镲啦。这对罐子给您六百块钱,合三百一只!成吗?”
老太太乐着说:“你还是到村口买核桃去吧,别在这儿扯臊了。”一边说一边慢悠悠地把罐子往柜子里放。
老于就急了,说:“别介!您老也出个价儿,看看能不能把我给吓着!”
老人站起身说:“这老古瓷是我们家几辈人传下来的,是什么年代的,该值多少钱您肯定比我明白。老话儿讲得好,叫‘老不瞒小,小不欺老’。这罐子我们既然给刷了油漆,就不能当国宝似的跟你胡要钱,但您也不能就拿几百块钱打发我不是?你真喜欢,两千块钱拿走,我可不勉强您啊。”
老于就蹲下身子,重新把俩罐子审视了一遍,先掂了掂“手头儿”(分量),又用手指头弹了弹,听听声音,再把它们翻过来,仔仔细细地观察罐底,好!就这儿没有刷漆,方才展现出庐山真面目。老于没发现有什么破绽,就一咬牙一跺脚,从腰包里掏出一叠人民币,大大咧咧地说:“老太太哎,点‘替’(钱)吧您呐!”
一手提着一只大瓷罐子的老于,扭动着肥胖的身躯,在乡间的小路上疾走,远看像电影《少林寺》里“练臂功”的大和尚,近看整个儿是参加劳动改造而又没有过关的“臭老九”,就欠让贫下中农在他身后边戳脊梁骨。
老于心里在想:他奶奶的!要不是文革砸了那么多的老古瓷,这玩意儿当今能这么值钱吗?要不是老太太她爷们把这对将军罐上刷了红漆,能保存到今天吗?
想到这里,老于就心花怒放,嘴里哼出了小调儿:“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
老于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请来了几位朋友,大伙跪在客厅的地板上,撅着屁股折腾这对刷满红油漆的瓷罐子。有人说:用开水烫,就能把上边的油漆褪掉。于是,几大壶的开水淋了下去,结果没有奏效。又有人说:用水砂纸打磨,把油漆打掉。老于不干,这样会伤害里边的“彩头”。
百般无奈的时候,老于打电话向我讨教。
我说:“您不妨用化学的方法试一试,不是有一种稀料叫‘褪漆剂’吗?”
“嘿!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真有你的!”老于飞也似的就奔了化工商店。
化学的方法果然奏效了,被褪了漆的瓷罐子,有如一对出水芙蓉展现在大伙的面前,俩罐子摆在一块,光光滑滑、白白净净,怎么看怎么都觉着跟个肥硕女人的屁股蛋儿似的。哟?怎么是个没有彩的“素活儿”?老太太说的“刀马人物”都哪儿去啦?难道是趁大伙不注意,都跨着马逃跑了不成?老于立时就晕菜了。
后来,在我那间小小的瓷片博物馆里,各路行家们展开了热烈的讨论,有说是半成品的,有说是冥器的。问到我,我就看着老于说道:“诸位,别在这儿瞎嘚啵啦!其实现在只有咱们于兄最有发言权。”
老于揉了揉眼睛,无精打采地说:“还能说什么呀?我上当了呗,这是一对‘大瞎活’。您琢磨琢磨,谁没事给不带彩的素白罐子上边刷油漆呀?这他妈不是吃饱了撑的吗?那老太太的故事编得——真是天衣无缝!”
我说:“请大家注意,这罐子也不是完全假,至少它的底是真的,这是一种瓷器作假的方法,将仿器的器底从圆足内全部去掉,再将旧物的器底按尺寸给打磨好镶入,被换了的旧底大都带款儿,是款儿真器假,这叫‘后接底’,所以那些‘挂袍’(即被刷上油漆)的瓷器,往往故意把底儿给您露出来。赶上个二把刀的人,一看底儿——老的!得,这眼就算打上了。我以前就上过这类当,不新鲜啊!”
大伙就发出了一阵惊异的啧啧之声。
人们同情老于,都劝说他:“没事儿!没事儿!吃一堑长一智,留着吧,多好的教材呀,您为大伙今后不再为此类赝品打眼而做出了贡献,我们会记着您这份情义的!”
“你们这是劝我吗?这叫骂人不带脏字儿!”
接着老于又说道:“唉!我可惜的是把罐子上边的字儿给洗掉了。那句豪言壮语说得多好: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
谁怕谁——这还用问吗?收藏的怕造假的呗!
本回提示:
自以为内行且经不住人家的吹捧,这是一些收藏者的“软肋”。嗨!那聪明的造假(或贩假)者,甭管他是老头儿还是老太太,甭管是傻老二还是漂亮媳妇儿,只要是一出手,那“二指禅”准保奔着您的软肋上来,让你在“麻酥酥、轻飘飘”的幻觉中把钱掏了,冤不冤呀——您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