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散文的对话
作者:侯军 范曾
2002年4月间,中国散文学会与北京大学联合举办了一系列散文专题研讨,没想到在那样一个非常专业的场合,“范曾散文现象”竟然也成了演讲者与听众之间认真探讨的一个话题。这使我深感意外,同时也有几分兴奋,当天晚上就给范曾先生打电话,告知此事。他却笑称这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并戏称自己忽然变成了一个“文坛新秀”。我对范曾先生说:“您的散文本来就是一流的,只不过被您的书画之名给盖住了。” 事实正是如此。据我所知,早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范曾先生就以一篇《新潮赋》获得天津市好新闻作品评选一等奖,随后在由《人民日报》等单位主办的散文大奖赛中,又以一篇《将军白发新》获奖。进入90年代后,其散文力作《风从哪里来》被《中华散文》评为一等奖。在1999年度中国散文排行榜的评选中,范曾先生的《梵高的坟茔》以高票当选,同时还有一篇《警世钟》获得提名。在名家荟萃、高手如云的入选作家名单中,范曾是惟一的一位画家,这足以令散文界刮目相看。紧接着,范曾先生2000年的散文力作《沙尘,我奉上永恒的诅咒》再次人选,更令文坛为之关注。
十数年来,我与范曾先生聚首谈艺,问道切磋,经常论及散文,语多警策,不同凡响。范曾先生对中国古典散文浸淫甚深,许多名篇都可以背诵。我曾亲耳聆听范曾先生大段大段地背诵庄子的《逍遥游》、贾谊的《过秦论》、鲍照的《芜城赋》、司马迁的《报任安书》、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以及王勃的《滕王阁序》等古典华章,那真是语调铿锵、情绪激昂、一唱三叹、荡气回肠。对西方的文学名著,范曾先生也多有涉猎,这使他得以在广阔的文学天宇中上下求索、广纳博收,进而在创作实践中融各家之所长,取自家之所需,形成独特的散文风格和创作理念。尤其是范曾先生近年来首倡“赋体散文”,在躬耕力行之余,每每与我深入讨论,使我茅塞顿开,心胸大朗。
纵观范曾先生的散文作品,我以为乃是以史家之识见、哲人之思辨、诗人之情感凝结而成的文字,也就是说,他的散文是集诗、史、哲三位为一体,再加上艺术家的想象力,形成其沉雄博大、奇谲瑰丽、文采飞扬、语言典雅的独特风格。
范曾先生17岁时就读于天津南开大学,原本学的是历史。然而对中国画的酷爱使得这个被认为具有良好史学素养的学生,只读了两年便要求去北京学画。德高望重的明史专家郑天挺教授是当时的南大历史系主任,他以长者的宽容和学者的睿智,对这个不安分的学生表示出极为可贵的理解和关爱,同意放他转人中央美院就读。三十年后,当范曾以一位成功画家的身份,于80年代中期回到南开创办东方艺术系时,当年教过他的著名历史学家吴廷漻先生曾感叹说:“当年,郑先生放走范曾时,我就说过,这会使社会多了一个大画家,却可能失去一个大史学家!”
然而,人生的变幻却时常出乎人们的预料:吴老先生或许并未想到,他的学生范曾在书画艺术领域卓然大成的同时,从未中止对史学的钻研,在返回母校的十五年后,竟以其斐然的学术成果,为久负盛名的南大历史学院和文学院增添了两个博士点。世事轮回,真是难以逆料;然溯本寻源,踪迹宛在。就范曾先生而言,少年耽迷诗文;青年痴于书画;中年聚文史哲诸学科以融汇之,使翰墨丹青得到学问的滋养而成绝艺;及至花甲之年,笔墨已为画家余事,而国学传统与人类文明的延续与弘扬,遂成托命之职志。由此观之,范曾先生主张回归古典,就像水流千遭终归大海。
在中国文化史上,书画艺术与文史哲经诸学科本无严格的泾渭分野,古代文人琴棋书画、文翰辞章,诸艺兼擅,方为通才。范曾先生秉承家学,博闻强记,敏悟好学,多思善断,擅长把诸多学问融会贯通学以致用。他的书画艺术因学问滋养而丰赡绚烂;他的学术研究亦因艺术思维的贯通而圆融灿然。以传统文人和现代学人的双重标准来衡量,范曾可谓身兼继往与开来,承接传统与现代,既是完全符合古典传统的标准文人,又是极富现代意识和开阔视野的现代学者,具有如此特质的艺术家,在文艺领域几如凤毛麟角。
作为艺术家的范曾,当其挥毫状物之际,眼前却时时浮现着画中人物于彼时彼地上演的一幕幕历史活剧;而作为历史学家的范曾,当其秉笔为文之时,内心却时时在与古代先贤、诗魂烈魄们互通着心曲。他在与古人的对视中窥探到他们心灵的低吟,他在与先贤的对话中参悟到历史烟云背后的真相。于是,他的画笔融进了历史的厚重,他的言说也浸透了岁月的沧桑。聆其言,观其画,晶其文,我们不仅体味到什么叫做渊博,更领悟到范曾先生所传递的那一份深沉一份凝重和一份历史的苍茫。
诗学、史学、哲学与散文
(我南下深圳以后,与范曾先生见面对谈的机会少了,但是有关散文的交流却一直没有中断,现代通讯工具带给我们最大的方便,范曾先生每有得意之作,必先传真给我先睹为快,《风从哪里来》、《凡高的坟茔》、《警世钟》、《沙尘,我奉上永恒的诅咒》等长文,都是如此。文章读后,总有许多感想沉积在心中。一旦见面,谈起散文,自然是滔滔不绝,兴味盎然了。2000年夏天,我赴京公干,得到一次与范曾先生聚首畅谈的机缘,外面烈日炎炎,酷暑难耐,而我们一杯清茶,谈文论道,如坐清风江上,何等惬意,何等爽快。那次所谈的话题几乎没有离开过散文。这是我们多年对话中,谈论散文最集中、最透彻的一次。)
侯:我这次来北京之前,刚刚买了一本《散文选刊》,发现上面登了一篇您写的卷首语《散文小议》,文章虽短,但是,有关散文的许多关键性问题都谈得很精辟,真是言简意赅,独出机杼。
范:这种小文其实不好写,文字要求精短,但是又必须有自己的独特见解,我写的时候也是下了一番工夫的。比如,我对文、史、哲这三者的划界,就是我的独到看法,我说,散文是很难和史、哲、诗划清界限的,屈原的《天问》是诗,可是他对宇宙、历史、人生、放言无惮,咄咄追问,实际上是一篇有韵的散文;而《庄子》的《秋水》,是哲学论文,可是他以恣纵不傥之词,阐发对宇宙本体齐一、相对的概念,实际上也是一篇雄奇瑰玮的散文;贾谊的《过秦论》,是史学论文,可是他旁征博引,雄谈阔论,成为扬清激浊的千古名篇。我说这些都是不求为散文而成为散文的经典之作。
侯:这一段写得特别到位,一下子就把历史散文、哲学散文的特点抓住了。
范:对,我就是要建立一个我自己的散文分类标准。所以我说,历史散文必征而有信,表征盛衰,殷鉴兴废,你不能不顾史实随心所欲地胡写;哲学散文应当简约明畅,穷于有数,迫于无形。这些都是我对这些学术性散文的高度概括。接着,我又对所谓文人的散文作出了分析,我说,文人而非史家,作宏观纵横之说,必有疏讹;文人也非哲人,作发微探奥之论,又难免浅薄。倒是那些本身就是哲人和史家的高手,比如季羡林,其《站在胡适之先生墓前》一文,哀而不愠,微而婉,其锋芒所向,直有横扫千军之势,以四两而拨千斤,把一场闹剧,批判得入木三分,从而恢 复历史的真面。这就叫外包光华,内含坚质,最见其学养功力。这就是我对这类学术散文最高的评价标准。
侯:我还特别注意到您对鲁迅先生那种既有激情,又有锋芒,富于强烈批判色彩的文体的看法,这在当前文坛其实是很有针对性的。
范:是啊,有人把鲁迅杂文批得一钱不值,我不同意这种看法。可是我的表达方式却很委婉,我说,至于散文的风格,有崇尚温柔敦厚的,有崇尚激越凌厉的,有崇尚尖锐刻削的,这都与作者所处的历史环境和个性有关系。鲁迅先生是革命者,他要“挣扎与战斗”,他的投枪和匕首是指向敌人营垒的,是配合着沙场的厮杀和呐喊的。我们敬仰鲁迅先生的勇气和才华,钦佩他无双刀客的锋利。然而在硝烟淡去之后,我们在废墟中寻觅回来一些供人观赏的、被鲁迅先生嘲笑为“小摆设”的作品,觉得也不妨视为文学史上的一种存在。如果它们精致而优雅,也是可以供人们摩挲的。
我对鲁迅先生是非常敬佩的,二十年前就画过一本《鲁迅小说插图集》。有一个现象不知你发现了没有:当鲁迅先生写那些杂文的时候,他固然是非常愤怒的,可是当鲁迅先生写小说的时候,他不是愤怒的。你可以仔细看看鲁迅先生的小说,那真是大手笔,无论《阿Q正传》、《孔乙己》,还是《祥林嫂》,都不是愤怒的,但是它比那种一般的愤怒要强有力得多。
侯:我觉得您的论述方式很中庸,并不是把鲁迅先生的文风与那种“小摆设”式的文风截然对立起来,而是强调它们的不同功能。您说,那些“小摆设”一定是为文而作的,而不是为时而作的。鲁迅先生不赞成这些东西。但是您又明确指出:“我们不能以鲁迅先生在疾风暴雨中求生存的作品,作为衡量散文的惟一标准。”那些驾驭不了大的背景和场面,阐发不了大的思想和追求,也不必勉为其难。您的比喻很奇特,也很贴切:“铸不出毛公鼎、散氏盘这些国之重宝,那就造一两件杯斝;与其‘越鸡不能孵鹄卵’(庄子语),不如孵出一只可爱的毛绒绒的小鸡供人赏玩。总之因人而异,提倡多元,要牡丹、芍药,也要野草、闲花。”我很喜欢您的这些比喻,把很严肃的理论问题,用一种轻松随意的笔法写出来,但是轻重高低读者自会掂量出来,这就比过于直白地驳论和阐发,要委婉一些。这种表述似乎也比您以往擅长的那种慷慨激昂的文风含蓄了一些。这是不是也标志着您的文风在慢慢发生变化呢?
范:你这一点看得够准。我写这篇《散文小议》,就是要文尽曲折委婉,这样的文章才具有真正的内涵。而这个曲折委婉并不意味着没有力量,只是让力量处于一种内在的“雌伏”状态。这个意味,我想是和这些年研究老子哲学和庄子哲学,对我的感染有着直接的关系。
全球视野与人类意识
侯:您给我传真的《沙尘,我奉上永恒的诅咒》这篇文章,我们全家是传着看的,真是写得好。洋洋洒洒,广征博引,有很多警句和妙语,充满了环保意识和人类意识,表达的是您对整个地球和人类生存的终极关怀。我认为,这篇文章称得上是典型的兼具史家视野和哲人忧思的学术散文。
范:这篇文章确实是我用心写的,跟《散文小议》这类小品自然不同。我的文章架构是特别严密,而且总是在一段详细周到的说理之后,把一个最强有力的、非常富有象征意义的结论性警句带出来。比如有一段我这样写:“霸权的背后当然是利益,利益的特殊等价物是金钱,金钱的至高代表是黄金。啊,黄金,你是从沙子里淘出的啊,你灿然夺目的黄色是黄沙的光荣。葛朗台老头临死以前对着金币发出赞美:‘这,多美的颜色啊!’这赞美之声已汇为全球的大交响,和沙尘暴同样在吞噬着地球的绿色。”这一段的内涵叫什么呢?这叫沉痛!
侯:我觉得,只叫沉痛还不够,应该叫沉郁。一种深深的沉痛加上深深的郁闷,还有几分悲愤。这里表达的是一个睿智之士,明明已经认识,到一场巨大灾难即将到来,可是单凭个人的力量又无力回天的那种无言的悲哀。
范:你说得也对,从整体上来看,我在文章里,在我的思想上,确实具有了一种全球意识和平民意识。全球意识是我对地球的关心,平民意识是我对人类的关心,因为人类一定是平民占绝大多数。这一点你已经在文章里体会到了。
侯:这种取向使人博大,使人境界开阔。
范:还有,我现在下笔之时,不想好为大言。而且,我这些年养成了一种思维方式,就是追求很快地直抵事物的内核,很快地直抵事物的本性,很快地接近本体。随后,这个本体又渐渐地在我的文章里取得很主导的地位。这个本体,就是人类和宇宙的本体。恰恰是因为产生了这个意识,我的文风才迥然一变,也可以说这是我现在这种文风得以产生的一个很大的思想背景。当我具有这样的意识以后,我真的感到心胸豁然开朗,有一种登高临远的感觉。这感觉就象当年王国维所讲的:“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一个男子汉对家庭负有责任,对民族国家当然也负有责任,对人类更负有责任。因此我说,我爱人类,这里面包含着爱祖国,因为祖国也是人类的一部分。如果讲,人类再不把国家民族的利益摆在世界大背景上考虑的话,这会造成人类的灾难。膨胀的民族主义是非常可怕的,也是非常危险的,它具有很大的蛊惑性,它可以使群体的盲动。我在《沙尘,我奉上永恒的诅咒》中,讲到有灵界的盲动,实际上常常是被一种人为的狂飙掀起的,对这一点,我的文章是相当忧虑的。
侯:您的文章深刻也就在这里。我从文章中就看出一种关注角度的变化。狭隘的民族主义并不足取,而只有博大的人类主义,实际上就是人类意识,才是大的作家、艺术家关注的焦点。关于人类意识的问题,其实过去您跟我谈过不少,其实这正是中国艺术家所缺乏的东西。其实,您这个思想并不是一种变化,而是您的一贯思想的延续和发展,这个进程是具有重要意义的。所以,您说登高临远,那是以这个人类意识、全球意识做基础的,有了它,你才能真正站得高起来、望得远起来。这也是您的文章不同凡响的原因之所在。
范:有你的这番评论,我知道你确实读透了我的这篇文章,我感到欣慰。我们一直幻想着新的文艺复兴会来临,然而文艺复兴不是在书斋里想出来的,它来自巨大的社会运动和变革,来自生产力的空前发展。而任何文艺复兴必然会提出符合时代要求的人文主义的口号。人文主义是属于历史范畴的概念,不同的历史时代,人文主义精神也会有不同的内容。当年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诗人但丁的人文主义把矛头指向中世纪的神权,他可以将教皇打人地狱,而将自己理想的情人巴达蕾斯送上天堂;而德国尼采的人文主义则是宣布上帝的死亡,教导人类“成为你自己”,唤起人的独立自我意识的觉醒。那么现在已经到了21世纪,如果我们只把视线集中于人类自身,恐怕已近于纸上谈兵了。重要的是人类与地球,我们且不必去谈整个宇宙,那太渺远了。但是人类与地球的生存与发展,这样的论题已经是迫在眉睫了。所以我想,如果再有一次文艺复兴,它的人文主义的主题只能是:对地球与人类终极命运的关怀。
这是我现在常常思考的问题,也是我写《沙尘,我奉上永恒的诅咒》这些散文的内在动力之所在。你刚才说到了这层意思,所以我感到很欣慰。因为迄今为止,尽管很多人都读了这篇文章,也表达了各种各样的赞赏性的意见,但是,真正能够看到这一层面的人,并不是很多。
谈美文
侯:散文除了具有思想性和实用性的功能之外,更重要的是,它还必须满足人们对阅读美感的需求。散文与论文和其他应用文体的最大区别,就在于它必须写得美。因此,现在散文界非常强调荚文。您的文章常常被读者赞誉是美文,那么您是如何做到的?您对散文之美又有什么高见呢?
范:我认为,既是美文,它首先必须气质胜人,文采还在其次。我想,历代最优秀的文章,最好的文章,比如讲,我经常提到的司马迁的《报任安书》,我认为这是一篇千古的范文,但是它并不以表面的文采取胜。从这一点来讲,我看许多名篇都是有所欠缺的,比如王勃的《滕王阁序》、范仲淹的《岳阳楼记》,都是有所欠缺的。它们都是过分注意了华采。我讲的好文章胜在气质,那是指它达到了一种至高的境界。你比如讲,为什么到了中国画,到了水墨画,到了水墨简笔画,一路走下来,可以用上四个字:“洗尽铅华”,五彩缤纷的色彩越来越淡化,可是它的内涵却越来越丰富。这个时候你的语言,虽然不是很繁,不是形容词很多,可是你所达到的意思却是深远的。言简而意远,恐怕这才是文章的至高境界。
我时常想,有时看到一些诗歌里最好的诗句,文章里最好的篇章,本来我完全可以做到的,可是为什么没有做到?噢,原来是这个火候未到,还没有能够做到“百炼钢成绕指柔”,你还太硬,什么时候你也能做到“绕指柔”了,你的文章就“炉火纯青”了。
侯:嗯,您的这段论述我要记在心里——因为我写文章,到现在为止,还处于一个追求文字华美的阶段,照您的说法,显然还没到火候,我要改一改……
范:硬改也不行。这是个自然而然的演变过程,只要你心里有数,知道什么样的文章才是最好的,你慢慢地积累慢慢地摸索,到时候自然就会形成自己的风格。其实,我在二十年前写的文章,你都看到了,那时完全是血气方刚,慷慨激昂。这种风格的形成,是和自己的生命状态、学养状态都直接联系着的。包括书法,我在《书法对自然的复归》那篇文章中就提到,书法是一种生命状态。我认为现在的字比过去的字有力量,这力量来源于它的内涵。因为,任何一个东西,要知其雄,守其雌;知其白,守其黑。一种“雌伏”的状态,永远是成就大艺术、大事业的前奏。比如写文章,你渐渐地感到了,我由年轻时的血气方刚,开始渐渐地变成了老辣。这种老辣怎么来解释呢?这是一种成熟的表现。你看我新出的那本《画外话》,从里面的文章中也能感觉到这种变化。我在书中广征博引、信手拈来,实际上这是我博览群书的一个结果。因为,一个人到了一定的年龄,他的文章中一定包含着他的生命状态和他的学养状态。这就像古人讲的“庾信文章老更成”,也有点像书法家讲的“人书俱老”,急于求成是不行的。
侯:还有一个问题,有人讲好的文章要不求执着,求散淡,随心所欲,写到哪儿是哪儿,说这样才是“天成文章”。对这个说法,您怎么看?
范:古往今来的散文家,没有一个不是以气胜。这个“气”里面,包括气质、气势、气韵、气派,等等。你讲,散淡、涣漫就是散文?这都是误解。你的意念不执着,那你的散文就没有风骨了。你看鲍照的《芜城赋》那真是“文穷碧落黄泉,史涉治乱兴亡”,结尾八个字,“天道如何?吞恨者多”,可谓是神充气足,你说他执着吗?我看很执着!没有褒贬、没有春秋之笔,它就不能叫好散文。再举一个例子,韩愈的《祭鳄鱼文》,历数社会痞恶势力的罪恶,最后疾呼:“以与鳄鱼从事,必尽杀乃止,其无悔!”你看这有多么执着!你说散文要漫涣、要随意,还要来点朦胧、来点无意念、来点意识流,等等,也不是不可以。但是那种文章终究成不了大气候。我们在这里说的是好文章,是美文,而不是前面所说的那种“小摆设”。只写那种东西,出不了大手笔。散文之存在,就是要有春秋之笔。讲情讲爱,当然可以,人都有情感嘛。但是如果你的散文没有气没有势没有格,你的情爱何以寄托?有了气有了势有了格,情在其中,爱也在其中,你的散文境界和气度就不一样了。
“赋体散文”杂说
侯:我与您谈散文,还有个很自私的想法,就是想请您为我的散文会会诊,给我指出一些毛病,这对我今后的改进非常重要。
范:你过去的散文我看了不少,总的感觉是很好的。那些夸奖的话,我都在给你的散文集写的序言里讲过了,没必要重复了。像我们这样的交流,主要是讲你的缺点和毛病,你说对不对?
侯:是的,遇见您这样的散文高手,就像病人遇见了名医,最想听到的就是一针见血、对症下药的诊断。
范:我觉得,你的文章还是有一点故意陈列知识的痕迹。就是说,给人的感觉是,你看我多有学问,我讲给你们大家听一听。我的散文过去也有这类缺点,但是我后来发现了,就尽力去克服,现在已经基本上看不到这种痕迹了。其实你看我的散文,在学问和知识方面也是很奢侈、很挥霍的,但是尽量不留下什么痕迹。可是你的文章还是能够看出痕迹。
侯:您说得很对。您知道,我这么多年来,一直是很用心地学习您的笔法,比如说,您喜欢用排比、用对仗,我受您的影响,也爱用这种方法来增强文章的气势。可是,毕竟我的学养和功力还差得很远,总有那么一点力不从心,无法像您所说的“信手拈来”,水到渠成,我时常是为了排比而排比,就给人一种凑句子的感觉。我自己也知道有这个毛病。可是,我又考虑,如果不凑句子,也就无法达到“赋体散文”所追求的那种一泻千里、汪洋恣肆的气势。而且,我认为这种气势其实是更重要的。
范:对,为了文章的“势”,哪怕另一方面有些缺点都没关系。
侯:我记得,中国的针灸学有一句话,叫做“宁失其穴,不失其经”。就是说,把握大局是最重要的。只要能把握住“经络”,找不准某一个穴位并不要紧。
范:我赞同这个观点。散文的“气势”是最重要的,“气”的运转构成一个“势”,这个“气势”要贯穿在整个文章之中。在这个“气势”中,又要内美纷呈,最后,以华藻构成深秀之格。如果能做到这些的话,那你的散文就自然能达到美妙的境界。如果你不知道这种美妙之所在,你就写不出好的散文。我们体会到这些,对那些妨碍表达的东西,我们就可以不写,就会删掉。过去王国维讲,“词人要人世浅,小说家要人世深”,那么,散文家就应在深浅之间找到座标。散文家要有小说家那样深邃的眼力,又要有诗人那样的孩提的童心。这就是庄子散文的特色。
侯:好多朋友都读了您为我的散文集《青鸟赋》写的序言,大家都说您的那篇文章写得特别好,既是一篇美文,也是一篇典型的赋体散文。
范:我的序言当然离不开你的文章,如果说序言尚可,也是因为你的文章使我感到有很多话要说。譬如“赋体散文”这个概念,就是在我读了你的许多文章之后萌生出来的,也才归纳出这篇《赋体散文发微》。但是,我在序言里没有引文。你的文章里,无论是激昂慷慨的,还是迂回徘徊的,或者是悠然陶然的,其实都有一种“势”——激昂慷慨之势、迂回徘徊之势,悠然陶然之势。正是这种“势”,构成了或者是雄浑之美,或者是恬静之美,或者是磅礴之美,或者是精巧之美……这些东西,你的散文里面都有。这些,我们都要从散文的传统中来加以探讨。
当然,散文非只一格。有的是以论代文,有的是以文透论,有的散文本身就是论说。韩愈的《获麟解》,百十个字,是篇好散文。
你最近又写了什么好文章?
侯:现在我参与办报,越来越忙了,很少有时间写文章了,真是很无奈。
范:你将来可以渐渐摆脱一些事情,这样,你就可以干一些自己心爱的事情了。我相信你现在一定有许多事情是你不喜欢干的。
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不过,我最近写了一篇纪念邓小平的文章,本来是准备刻在邓小平像的基座上的,后来不知为什么没有刻上去。但是,这篇文章已经通过了各种审查,各级领导和专家都认为写得不错,我今天也给您带来一份打印稿,请您看一看,指点指点。(我把随身带着的一份文稿递给范曾先生,先生认真阅过之后,对一处用典和两处平仄的搭配提出修改,我欣然接受了先生的意见。)
范:你这篇文章太难写了,既要有对邓小平历史功绩的准确评价,又要写出深圳人对他的特殊感情,还要有文采。既然是碑文,还要符合古往今来写碑文的格式,半文半白的句子,很难协调,如果不协调,你的文气就不畅通了。可是,我今天读了你这篇文章,老实说,我很喜欢,因为你写的是自己的感觉。
侯:对,我当时接到这个任务的时候,我就说这不是一个强加于我的任务,我会写好它。这种心态是以往接到这类“命题作文”任务时,从来没有过的。因为我自己对邓小平就充满了敬佩和感激,没有他的“南方谈话”,我也不会下决心到深圳来参加创业。
范:对啊。那时,我接到你的信,对你决定南下深圳,真的很不理解。我记得还给你写过一首诗,末尾两句就是:“此去深城驰骛地,花都不忍举离杯。”现在看来,你的选择还是对的。
侯:因为我自己也是邓小平搞改革开放的受益者,所以,我写纪念他的文章就能够“笔底带着感情”了。
范:是的,你这是一篇很好的赋体散文,难度这么大,能写成这个样子,太难得了!
从汉赋到骈文
侯:自从您提出“赋体散文”的概念,并在《赋体散文发微》中做了一番阐述之后,很多写文章的人都注意到了。有些文友就问我,你们倡导“赋体散文”,是不是要创造一种新的“汉赋文体”?可是我看到,现在几乎所有通行的文学史教材,讲到汉赋差不多都是评价不高的,甚至是否定的,那么您对汉赋是怎么看的呢?
范:下次遇见这类问题,我建议你这样回答:“赋体散文”并不是汉赋的翻版,而且,赋这种文体也不是汉代所独有的,它是贯穿于整个中国文学史的。我们倡导“赋体散文”主要是为了继承和发扬从汉赋发端,一直绵延两千多年的赋的传统。“赋比兴”的赋,其实就是讲的铺陈。由此延伸开去,也就是用这种铺陈的方法,以对仗、排比等修辞手段,来写现代的文章。“赋体散文”强调的是一种气势,一种抑扬顿挫、铿锵有力的阳刚之气,还有就是强调汉语的音韵之美,对偶之美,这些特点在汉赋中体现得最鲜明。说到汉赋,我以为它的气势是了不起的,而且像司马相如、枚乘、张衡这些高手,它们的文章也不仅仅是粉饰太平的,他们对最高统治者也敢于讽喻和规劝,在当时是有进步意义的。但是,这种文体发展到六朝时期,缺点就显露出来了,比如浮词过多,铺陈太厉害,言之无物,无病呻吟,然而不要忘记,南朝还是有的照、庾信这样的大手笔,顶着将倾的大厦。“唐宋八大家”就提出要力追秦汉古文,这其实就是针对六朝骈文的颓势的。
侯:但是,我一直觉得,对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骈文,也不能一概否定,正如您所说有大手笔在,鲍照的《芜城赋》便是文学史上不可多得的经典名篇。如果说得远一点,其实屈原的文章,也是赋体。
范:对,屈原的文章就曾被称作“屈赋”。
侯:在六朝文章中,还有像《文心雕龙》那样的杰作,也应该算是骈文……
范:对,《文心雕龙》完全是用骈文写成的。你既然谈到了骈文的话题,索性我给你讲一讲我对骈文的看法。
固然,在韩、柳“文起八代之衰”的时候,对骈文是有所贬抑的。可是,如果你以一种历史的观点来分析的话,你不得不承认骈文是对中国语言和文学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发现,其中也有一些非常好的传统。如果用得好,可以使散文增加一种荡气回肠的气势。可以这么讲,中国历来文章的大手笔,决不会放弃骈俪排比对仗、不会放弃铺陈赋兴纵横的妙用。我认为这种美文的传统,不仅符合中国人千百年来所形成的左右相背、上穷下达、疏近导远等等思维方式,而且与汉语的语言文字特质密切相关,骈文那种语言的音节美和结构美,是任何外国语言文字所无法比拟的。
侯:由此可见,骈文也是中国不容忽视的一笔宝贵遗产。
范:当然,现在搞文学史研究的人,有几个真正能写出像样的骈文的?我看不多。可是,你看看中国文学史上的名篇,有多少枚乘、张衡这些高手,它们的文章也不仅仅是粉饰太平的,他们对最高统治者也敢于讽喻和规劝,在当时是有进步意义的。但是,这种文体发展到六朝时期,缺点就显露出来了,比如浮词过多,铺陈太厉害,言之无物,无病呻吟,然而不要忘记,南朝还是有的照、庾信这样的大手笔,顶着将倾的大厦。“唐宋八大家”就提出要力追秦汉古文,这其实就是针对六朝骈文的颓势的。
侯:但是,我一直觉得,对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骈文,也不能一概否定,正如您所说有大手笔在,鲍照的《芜城赋》便是文学史上不可多得的经典名篇。如果说得远一点,其实屈原的文章,也是赋体。
范:对,屈原的文章就曾被称作“屈赋”。
侯:在六朝文章中,还有像《文心雕龙》那样的杰作,也应该算是骈文……
范:对,《文心雕龙》完全是用骈文写成的。你既然谈到了骈文的话题,索性我给你讲一讲我对骈文的看法。
固然,在韩、柳“文起八代之衰”的时候,对骈文是有所贬抑的。可是,如果你以一种历史的观点来分析的话,你不得不承认骈文是对中国语言和文学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发现,其中也有一些非常好的传统。如果用得好,可以使散文增加一种荡气回肠的气势。可以这么讲,中国历来文章的大手笔,决不会放弃骈俪排比对仗、不会放弃铺陈赋兴纵横的妙用。我认为这种美文的传统,不仅符合中国人千百年来所形成的左右相背、上穷下达、疏近导远等等思维方式,而且与汉语的语言文字特质密切相关,骈文那种语言的音节美和结构美,是任何外国语言文字所无法比拟的。
侯:由此可见,骈文也是中国不容忽视的一笔宝贵遗产。
范:当然,现在搞文学史研究的人,有几个真正能写出像样的骈文的?我看不多。可是,你看看中国文学史上的名篇,有多少是具有骈俪风貌的?《滕王阁序》不用说了,典型是骈文;《陋室铭》虽然短,可是全篇对仗,颇有骈文遗风;李白的《大鹏赋》汪洋恣肆,词彩华美,完全是汉赋的风神;苏东坡的前后《赤壁赋》,浩浩荡荡,纵横捭阉,绝对是千古妙文……你说,如果骈文是毫无价值的糟粕,那为什么这些大手笔都不肯抛弃它?所以,我们今天也不妨为骈文讲讲话。为什么杜甫讲,“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庾开府和鲍参军不都是写的骈文吗?杜甫这样讲,正说明唐代的文学家、唐代的律诗,也从骈文中吸取了丰富的营养。因为骈文直接影响到唐代的格律诗。还有,我那天跟你谈了对联这种文学形式,这也是从骈文的传统中衍生出来的。只有中国汉语才能够形成这种特殊的文学形式,只有一个字一个音的语言,才能形成对联。过去有一个老先生叫包于轨,他非常懂文章。他对我讲对联的时候,就讲,好的对联一定要有骈文面貌、诗词韵味和散文风骨,够这三点就是好对联。现在我想一想,这个老先生真是有学问,除去这三点,都不是好对联。这就叫概括性。
侯军,我建议你写一篇《骈辩》的文章,专门来谈一谈骈文的好处,怎么样?
侯:好,我先答应下来,但是我现在功力还不够,等到我自己觉得水平可以了,我一定写一篇《骈辩》。
范:当然,话又说回来,韩愈和柳宗元他们倡导“力追秦汉”,也是顺应了当时的文化需求,是了不起的。而且他们两人都是文章大家,所以他们的倡导才有力量。
侯:从另一个角度看,先秦的文章确实言之有物,即便是先秦诸子的哲学论文,也写得风格多样,明白畅达,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
范:那你跟我说说,先秦诸子中,你最喜欢哪一家的文章?
侯:对先秦的散文,我不知为什么,比较偏爱两个人,一是庄子,另一个是韩非。有人讲韩非的文章都是说理的,不好懂,可是我却很早就开始读了,譬如《说难》、《五蠹》、《孤愤》等等。
范:其实这都是很好的说理文章。
侯:我小时候能接触到韩非,是因为当时的评法批儒运动,所有的古文都不让读了,只让读法家的著作,我就找了本《韩非子集释》,上下两大本,我都读了,觉得很精彩。
范:韩非所写的都是愤世之作,同时也是给帝王开的药方。他要让帝王按照他们法家的思想来治理国家,所以他的文章就必须具有很强的逻辑性和说服力,让你相信他的文章、他的思想是非常有用的,让你不能不接受他的观点。那么你再看庄子的文章呢,他完全是另外一种面貌。庄子才华出众,他想苟活性命于乱世,所以他要充分证明自己不仅实际的生命是无用的,而且他还要证明他的文章也是因为说明了没有用的道理,才得以永年。一个人只有证明自己没有用,就像一棵树,它只有不成材,别人才不去砍伐它。你说,庄子是不是太聪明了?他是以磅礴典雅之学,发为纵横恣肆之文。要能够做到纵横恣肆,就一定要“从心所欲不逾矩”。如果你没有这个约束、没有法度,你的纵横恣肆也就无从谈起。
侯:无论什么艺术,都要在限制中来表现其自由。能在一个大场子里滑旱冰,不算稀奇。但如果是在一张小桌子上滑旱冰,哪就显出本事了。
范:对,要在一个非常大的约束之中来游刃有余。有人说庄子的文章漫无边际,一会儿讲个故事,一会儿发个议论,好像很涣散。你仔细读读,他涣散吗?一点都不涣散。他的故事都是为主题服务的。比如说,他写了个“混沌”的故事,南海之王叫倏,北海之王叫忽,两人一起去看望中央之王,中央之王就叫“混沌”。“混沌”招待他们非常好。这两人就想报答“混沌”。他们就想,“混沌”虽然很好,可就是七窍不通,我们把他的七窍给开了吧。结果,七窍一开,“混沌”死了。
庄子这个故事给了我们很大的启发:模糊是个很难得的境界,混沌也是个很难得的境界,你把他的“模糊”弄清楚了,把他的“混沌”搞明白了,却要了他的命。这对庄子的哲学实在是一个最佳的阐释。这篇散文千古流芳。
侯:范先生,我在编辑《范曾谈艺录》的时候,认真读了您的《老子心解》和《庄子心解》,觉得您对他们的文章真是读透了。我也想给您提个建议:您干脆写一部《庄子散文论》之类的书吧,把您对庄子散文和思想的理解,用您的笔法写出来,肯定是本好书,您说呢?
范:嗯,可以考虑。当然啦,我不会意译庄子的文章,但我会以排句的形式,把庄子怎么讲、韩非子怎么讲,一一写出来,形成纵横之势。人都是这样,借他人的散文来浇自己胸中块垒。
侯:好啊,我们就等着读您的这本大作了。
(侯军,作家,深圳报业集团副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