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宣言》的意义早就超越了1776年的美国,成为现代政治理念的经典表述:“我们认为下面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这些铿锵有力的句子宣布了天赋人权以及人民组建政府诸原则,现今世界上公开反对这些原则的人可以说不多了。然而,这脍炙人口的一段原本只是个开场白。既然在美国人看来,它们都是不言而喻的真理,自然无须推理证明,更无须为此发个宣言。宣言是要“向公正的世界”摆出英王的一桩桩暴政事实,以证明独立的正当性。不料随着历史的推移,这占了篇幅一大半的主体部分慢慢淡出人们的视野,开场白却留住了永恒。
到如今,这被忽视的另一半还能有信息传达给我们吗?耐心读一读便可知晓。抽象概念总是见仁见智,各人心目中的“平等”、“权利”、“暴政”意味各不相同,而这些罪状如同注释,读了它们,我们才能明白在当时美国人的心目中,乔治三世到底做了什么而被称为“暴君”?他们又是在维护自己的什么“权利”?对一个什么样的民族来说,《独立宣言》的原则才是“不言而喻”的?
“不适合我们的体制”
《独立宣言》的控诉直指英王,称他“完全不配作为一个文明国家的元首”,列举其暴政多达二十几条,如关于“伪法案”的这一段:
这里关键的几条是英国在殖民地强制征税、解散议会、驻扎军队、取消陪审团制度、阻断贸易等,每一条抗议的理由都扎根于英国宪政史,正义凛然。
然而,环顾乾隆年间的世界,大概没有几个政府不在民间驻扎军队,或者征税前还要取得人民同意;大概也没有几个人民享有陪审团权益,甚至听闻过“陪审团”这个词;更没有几个人民有民选的立法机关、自己制定的宪章和法律。可以说,当时的大多数民族对何为专制极权还少有意识,而美国人却揭竿而起,称它们统统是“不适合我们的体制”,“不为我们法律所承认的管辖”。
那他们的体制是什么呢?北美殖民地是当时世上少见的高度自治的政治实体,拥有自己的宪章、法律,更有民选的议会来决定自己的事务。这些,他们统称为“英国人的权利”。未经他们同意,这些权利和这种体制是不可更改的,连宗主国的国王和国会也不行,否则便是暴政。看来,抗暴的意识与其说与暴政的强弱成正比,不如说与享受自由的程度成正比。
乔治三世,也就是那位派遣马戛尔尼率团来给乾隆祝寿的英王,不过那是在他丢失北美十年后的事情了。他在那个年代实在算不上暴君,虽然他也想强化君权,但比起乾纲独断的乾隆来,实在是相差太远了。他手中没有常备军,议会把持征税权,以拨款与否为手段来制约王室。他甚至无权随意处置一个普通百姓,因为《人身保护法》保障其人身和财产,国王擅自侵犯,便是违法。国王的传位也必须符合议会通过的《王位继承法》,乔治三世的祖父和父亲都是按此法登基的德意志汉诺威小公国的君主,连英语也不会说,他们的统治弱势使议会权力更加巩固。在此背景下,乔治三世妄图恢复国王个人统治的努力注定是一场失败。英国的这一政治传统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在大多数民族看来很正常的政府行为如征税、驻军之类,却偏偏逼反了英属殖民地的人民。
“无代表不纳税”
美国人要捍卫的是从殖民伊始便享有的几乎完整的立法权、行政权和司法权,英国规定的唯一限制就是其立法需有利于英国,且不与英国法律相违背。
北美十三个殖民地都是独立形成、独立运作的,制度大同小异。政府包括总督和议会两部分,总督由皇家选派,议会一般分为上下两院,虽名称不同。上院议员的任命权有的在皇家、总督、下院或公司,也有的由民选产生,而下院议员则全部由民选产生。下院最享实权,掌控财政——包括征税权、公共开支,还有总督大人的薪俸。殖民早期,议会民选常常是招徕移民定居的手段,故其权力越来越大。由于总督的任命往往定于出身和关系,素质不高,任期也短,经济还受制于议会,向来很难控制议会。有的总督被任命后甚至一直留在英国遥控,懒得跨越那三千英里的大西洋。
相比之下,殖民地却在自治过程中形成了自己的精英阶层。他们自主意识强,善于管理政府、组织民众,颇具号召力,故不服从总督的反叛时有发生。由于殖民地能够达到每年四十先令选民财产要求的人数远多于英国,选民数量自然就多,英国成年男性中只有不到十分之二的人拥有选举权,而殖民地则高达十分之七,形成了可观的政治力量。
英国被称为“商人的国家”,其国家政策是以利益得失为导向的,对殖民地也不例外。他们的重商主义依靠对外贸易的顺差来强国,北美的意义在于为英国提供原料和工业品市场。通过《航海条例》和海关执行,他们垄断了殖民地的对外贸易,获取巨额关税。在其他方面,他们则放手让殖民地自治,从而节省设置机构与军队的开支。英国如此这般“有意的疏忽”,殖民地很是领情。双方各得其所,一个半世纪来可以说彼此默契,相安无事。
事端起于1763年,英法七年战争结束,为弥补战争造成的财政亏欠,英国议会把目光转向殖民地。1764年颁布《美洲岁入法案》,俗称糖税法,加强打击走私。这是议会第一次对殖民地使用税收法案的形式,引起殖民地轩然大波,被指为实质性征税。1765年又颁布《印花税法》,规定一切印刷材料都要购买印花税票,还出台了一系列应急措施保证其执行。殖民地抵制愈加激烈,不仅印花一张没售出,还激起了自由之子的暴力反抗,引发了普遍的抵制英货运动,第二年议会不得不取消该法,但同时申明对殖民地拥有全面主权。
政府征个税为什么会激起民变?难道殖民地人民交不起这点税吗?这倒未必,他们抗议的是征税原则的改变:原先只征贸易关税,亦称间接税,而印花税是指向个人的直接税。也就是说,未经殖民地同意,议会擅自开征了新税,这既否定了殖民地的征税权,也违背了英国宪法中关于向臣民征税必先获得同意这一规定,英国议会与殖民地议会间一贯的权力平衡被打破了。
中国明末有“迎闯王,不纳粮”之说,而美国革命中最响亮的口号就是“无代表,不纳税”。二者听来相似,却有着本质区别。前者的重点在“不纳粮”,只要迎来闯王这个好皇帝,就迎来皇恩浩荡,可以不纳粮了,这是典型的人治思想。但闯王来了真的就不纳粮吗?农业社会中不纳粮的政权又如何维持?再说,即便闯王来了不纳粮,他走了又该怎么办?再来一次造反,再迎一个闯王?
相反,“无代表,不纳税”的重点在“无代表”,强调的是参与权与自主权,若没有上百年自治的训练,是决提不出这一口号的。美国人要求的是由人民选举代表来参与立法的法治,他们知道征税是必须的,殖民地政府也征税,他们服从是因为这个政府由自己选举产生,代表了他们的意志。
可是,殖民地在英国议会中并无代表,所以在他们看来,议会无权向殖民地直接征税,而且一向也是这么做的。现在,议会突然破坏这一祖制,开始向殖民地征税,无异于单方面撕毁协议,破坏体制,实属不可容忍。
议会的解释是:英国实行“实质性代表”(virtual representation),即议会代表全体英国人,每个议员实质上都代表了全体选民,包括英国和殖民地人民。他们觉得本土英国人能接受这种“实质性代表”,为什么殖民地人民就不能?但是他们忘了,殖民地的国情已经大不同于英国,它是一个更加多元化自由化的社会,人民享有的政治权利远超过当时的英国人。他们早已习惯直接选举议员,断然拒绝这种抽象的假代表或被代表。只要想想袁世凯称帝所引起的举国抗议,就不难理解美国人的骚乱。生活在王权下几千年的中国人,进入民国不过短短几年,就已经不能再接受帝制,那么自治了一个半世纪的美国人又岂能甘愿放弃?这实际上已是英美两种体制之争了。
自由与奴役
然而,征税又是如何与自由扯上关系的?这就牵涉到英国人的财产观念。
光荣革命后,洛克发表《政府论》,阐明了将近一个世纪后《独立宣言》的全部原则。依照他的说法,人在自然状态下本是自由平等的,人利用自然界的东西生活,通过劳动使之产生价值,并对其拥有财产权。财产是保护生命的必要手段,也是人的自然权利。但是在自然状态下,由于人的行为不受限制,大家都缺乏安全感,于是同意建立政府,各自放弃某些自然权利(如惩处他人之权),将其交给政府,以换取保护。
由此,政府的主要目的就是保护人民财产,而非占有之。纳税属于“财产让渡”行为,是个人将财产交付政府使用,若非出于自愿,即为侵犯。所以征税不仅是一个经济问题,更是关乎自由与奴役的重大政治问题。根据政府建立时的契约,人民有权防止和摆脱暴政。早在大宪章里,英国人就明确规定征税要得到王国一致同意。严格地讲,“税”在英国法律中是臣民的输捐,而非君主的课取。国王有自己的王室收入,议会也可以给他捐款,但他无权征税。北美殖民地因袭此例,钱袋子牢牢控制在民选议会手中。
有人说,美国人要求独立不过是出于经济利益,似乎自由只是个借口而已。但即便是出于经济考虑,难道经济利益与政治自由无关吗?一个经济不独立的人处处仰人鼻息,又谈何政治自由?物资的生产与分配本是人类社会中最大的公共问题,政治权力的划分同时意味着经济权力的划分,公民的财产权更是与政治权密不可分。任何暴政都离不开经济基础,大权独揽,拥有天下资源,方能为所欲为,暴君无不清楚这一点。若暴君不能横征暴敛,如何豢养军队打手,祸害民众?他们手中的资源越少,为害的能力也就越小。依此推理,公民保护私有财产,不使其充实暴君的金库,就是在保护自己免遭侵犯。纳税人唯有对政府财政明明白白,才能监督政府作为。倘若糊里糊涂征多少就给多少,不去过问政府如何使用,就不只是在放纵官员贪腐,更是在养肥一个政府,让它有更多财力来压迫自己。日后梭罗反对美国政府侵略墨西哥和维护奴隶制,提倡公民的不服从,他的具体行动就是拒绝交税。他认为,税收是美国政府与公民间最基本的关系,岂能听之任之?
殖民地人民对此心知肚明,从清教徒维护宗教自主权开始,这一捍卫自由、抗议奴役的传统从没中断过。不独是征税,在他们眼里,任何危及他们自由的管束都是企图奴役他们的阴谋,必须高举自由之旗抗拒之。1735年,汉密尔顿为出版自由辩护,声称剥夺人民批评政府的权利就是在帮助恺撒打造奴役的锁链,呼吁大家说真话来揭露专制。1761年,奥蒂斯抗议搜查令践踏人民自由,称其为“制造奴役的文件”,是对英国的自由和法律根本原则的破坏。1775年,帕特里克·亨利高呼:“不自由,毋宁死!”他问道:“难道生命如此宝贵,和平如此甜蜜,值得用锁链和奴役来交换?”
自由是殖民地人民一贯坚持的追求,相比之下,“独立”不过是抗争到了最后十年才提出的诉求。自由高于独立,因为自由是目的,独立是手段。“自由”决非美国人一时性起的要求或托词,他们是浸润在这种文化里长大的,在这方面没有党派区别。一个没有享受过自由的人民怎知奴役为何物?
约翰·亚当斯总结到,对权力的欲望源自人性,大人物的大权独揽与平民的追求自由在本质上是一回事。掌握自己命运的愿望根植于人性之中,不分身份地位。随着心智的成熟,每个人迟早会要求更多的自主和自由,这潮流浩浩荡荡不可阻挡,平民匍匐于少数大人物脚下的日子终将一去不复返。潘恩说得好,北美的国王是在天上统治着,在人间,法律就是国王。
《独立宣言》发表时,类似的辞令在殖民地已经重复过无数遍。杰斐逊起草宣言时并没有参考书,他写的都是当时的普遍共识和情绪。殖民地一个半世纪自治的积淀,足以形成不同于英国的新传统、新社会,它一旦形成,再改变就不那么容易了。
美洲的英国人
其实在自由、自治等观念上,美国人和英国人并无二致。在抗争早期,美国人一直宣称自己维护的是作为英国人的权利,他们在陈情表中一方面表示对国王和议会的服从,同时声称那些法案违背了英国人固有的权利和自由。
在英国,国王与贵族最早是封主与封臣的关系,国王将土地封给贵族,以换取贵族的效忠与服务,双方各有约定俗成的权利与义务。若一方违约,等于解除契约。当初孔孟论述君臣关系时,也往往有君如何则臣如何的说法,也是双向的。但自秦统一后,中国就形成了积重难返的皇权独大,再无如议会这样固定而合法的制约帝王的力量存在。天子能将皇权发挥到何等地步,取决于他本人的能耐。科举取士虽然打破了僵固的社会等级,但是荣华富贵皆需仰仗帝王的官僚们,终究只能是帝王的臣仆,岂能成为真正制约帝王的力量?
英国则不然,君臣的双向契约关系一直保持着,每当国王试图违约,危及贵族利益时,便遭到贵族的联合反抗。其中有王位继承和宗教等因素,但最重要的莫过于征税权了。哪个国王会心甘情愿地走进笼子呢?他只能是一步步被逼进去的。国王与议会间反反复复斗了几百年,历经1215年的《大宪章》、1640年代的清教革命、1688年的光荣革命等重大拐点,终于尘埃落定——王在法下、权在议会。议会的权力是历史赋予的,只有议会才能合法开征税务,由此也才有了英国人自诩的“与生俱来的自由权”,因为他们敢于维护自己的权利,懂得运用法律的武器步步为营,硬是把国王逼进了笼子。
殖民地的抗议精神既与英国传统一脉相承,就不难理解他们在英国议会中获得的理解了。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埃德蒙·柏克,在英国的最高庙堂,他为叛逆者仗义执言,赞许他们“血管中流淌着自由之血”,是“一个蒸蒸日上的民族,有如此的生气、如此的精神”。他怒斥英议会“低智”、“顽梗”,政策朝令夕变。他说,镇压美洲不仅践踏了美洲的自由权,也践踏了英国的自由原则和英国宪法,而“天底下最不适合于劝英国人做奴隶的,正是英国人自己”。1766印花税法被撤销,对殖民地的理解至少也是原因之一。如果内阁能将这一立场坚持下去,双方还是有可能和平相处下去的。
问题出在英国的出尔反尔,当时乔治三世正和议会勾心斗角,致使政策颠颠倒倒。印花税事件过后,殖民地已经恢复平静,英国却心有不甘,第二年又推出《汤申法案》,加征多种进口税,殖民地反抗再次呈现燎原之势。1770年议会不得已又撤销各种新税,却可笑地保留了每磅茶叶三便士这象征性税收。柏克嘲讽道:“一个环绕四海的商业帝国,就这样被撼动于财政家不挂齿的三便士,哲学家不屑意的俗物如‘茶’了。”但议会多数认为,如果继续容忍殖民地的不服从,等于在鼓励他们得寸进尺。1773年,议会又向他们倾销东印度公司堆积之茶。作为回报,波士顿人干脆将三百箱茶叶投入大海。诺斯内阁震怒,进而颁布《强制法案》——封锁港口,派出军队,改变政体,欲以高压和暴力迫使殖民地屈服,美国人称之为“不可容忍法”,随即召开第一次大陆会议。从1763年开始,整整折腾了十多年,愚顽的议会终于走到这没有回头的一步。
处于风暴中心的马萨诸塞议会被解散,但这难不倒当地人民,他们自行组成新议会,照样行事。柏克称其为“闻所未闻的状态”——“一个大省,没有总督,没有公民会议,没有法官,没有行政官员,历经十二个月之久,居然活到了现在,活得尚称健康、有生气。”美国民众的自治能力可见一斑。议会的一意孤行彻底摧毁了他们对英国的信任,断绝了对英国的依附之心。而这种结果显然也违背英国一贯的利益考量,柏克评论道:“舍财政的康庄大道不走,放弃自己最牢固的税源、最珍贵的利益、目的,只是为了羞辱美洲。”他建议:“作为取得岁入的方法,他们自愿的‘输将’是有益的,议会的课税是徒劳的。”事态发展后,他主张放弃一切课税权,让美洲自由。
民众的信任是一切政府的关键。民众可以被武力征服,但民心不能被武力征服。政府高高在上,以暴力镇压等不正当手段来对待人民,还妄想得到人民信任,是万万不可能的。信任一旦消失,民众离心离德,关系破裂便势在必行。美国人对专制有高度警觉,这样的愚弄,他们受一次就足够了,如宣言所言,一个暴君怎么有资格来统治一个自由的人民?
好在英国人毕竟是讲究实际的,开发殖民地是为了牟利,如果能在贸易中获取同样的利益,又何必耗费巨资,靠军队来维持殖民地呢?在算清楚这笔账后,这个当时的世界头号强国没有顽抗到底,而是适可而止地结束了战争,接受了美国独立的现实。
美国革命是保守的,为的是维护原状,而非改变现状,但其中还是包含着制度之争。在美洲的自由土地上,新的文明如同瓜熟蒂落,从旧的英国体制中脱颖而出,君主制对他们不再适合。他们宣告独立,却没有另立新君,也没人想当君主,而是选择了共和政体。在他们的新宪法下,各州享有自治权,唯有共和制不容篡改,也不允许在美国颁发任何贵族爵位。据说乔治三世听到华盛顿拒绝称帝时,不得不承认:“如果他这样做,就是世上最伟大的人。”时势造英雄,正是美国的政治传统,才哺育出不恋权的华盛顿,也避免了出现类似华盛顿家族、杰斐逊家族这样的豪门世家。
美国的独立也许是必然的,如潘恩所说,一片大陆不能永远被一个岛屿所统治。但如果不是英国拒绝理解,一错再错,殖民地不可能在短短十年中完成蜕变。这验证了柏克的预言:“坚持我的名分,将输掉我的官司。”值得注意的是,此后英美间虽延续了一段敌意,但仍然有无形的纽带连结着这两个国家,使他们在后来的国际纠纷中保持亲密盟友的关系,这不能不说是价值观一致的巨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