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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背的诗,有什么用

2016年03月30日 学习小计, 学习随笔 暂无评论 阅读 3,286 次

“这首诗全文背诵。”老师如是说。

少年时的自己叹了一口气,苦着脸,开始背这佶屈聱牙的东西。

调皮起来,还会互相吵扰:

“天台四万八千丈……下面一句什么?”

“天台四万八千丈,不与秦塞通人烟!”

“对……哦不对!别闹!!”

“李白是有多喜欢四万八千啊……”

……

……

考试完了,抛下了,这些诗句,与三角形全等、现在完成时、受力分析、置换反应、发挥主观能动性、半殖民地半封建主义社会什么的词汇一起,埋在心里某个地方了。

所以,读诗背诗,有什么用呢?

孩子,都要学说话的。他们总得接触最初的语言。当孩子们学会说“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吃”、“喝”之后,你希望他们最初接触的,是什么句子?

换个角度,如果可以选择,你希望自己少年时,读到的第一句话,是怎样的呢?

是念“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还是念“为了加强城市总体规划和土地利用总体规划的衔接,推进两图合一;树立窄马路、密路网的城市道路布局理念;实现中心城区公交站点500米内全覆盖;打造方便快捷生活圈……”

以后,你想起小时候的文字,是愿意记起“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记起“上下天光,一碧万顷”,还是“叫一声阿姨好漂亮阿姨给你糖吃啊”?

如果可以选择,你是希望自己小时候多听听舒伯特,听听昆曲,听听评戏大鼓河南坠子,还是听“擦干一切陪你睡”?

小时候,记忆里的声音,对精神世界是有影响的。

诗歌,哪怕不明白意思,只是音韵,让孩子听着学着背着,都比读背些粗鄙词句要好些。

而况,好诗歌都是音韵和谐、字句铿锵,是千年以来,语言的精粹。诗歌好,好就好在纯净。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这种句子,意思一读就明白。

当然,宋之后诗爱说理,爱用典,一言难尽。但上古的诗,是很干净的。《诗经》那些思无邪的句子,细看都是聊天一般,但文约意广。汉时,比如《古诗十九首》,大多是大白话。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

明白如话,不多修饰。

中国诗的别一项好处,是带画面感。中国诗歌本身就是美学教育,其意蕴往往来自画面和唤起的感受,所以大家很喜欢讨论以情入景之类的,是体验,是感受,而与辞藻没有必然关系。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兰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鲤鱼来上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温庭筠最著名的这首《菩萨蛮》,绵密的意象陈列,颜色和图案的交叠。运用形容词时,着重色彩、质感,这就是一幅画: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有人说,诗歌太深了,怕少年听不懂,宁可求其次,听些简单的。

其实如上所述,上古好诗,都清澈通透。反而是后来强行编纂的破玩意,会毁了人的语感。

著名的《弟子规》,其实是个儒生写的。看开头这段:

弟子规 圣人训 首孝弟 次谨信

泛爱众 而亲仁 有余力 则学文

大哥您敲快板呢吧?

《论语》的原话:

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开篇以对比说出入孝悌,之后三个三字句,再两个四字句。比起三个字三个字硬搓的,口感明朗多了。

取法乎上,得乎其中。放着最好的不学,学次等的东西,才叫浪费。

何况,诗歌按信息量,本来就是最简约、最言简义丰的了。

比如,说大雪。

打油诗有所谓“江山一笼统,天地一窟窿”。这算是简陋。

“哎呀雪真是下得紧啊,哗啦啦的,一片雪白无垠呢”,这句陈述到位了,但是拖沓。

“深夜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白居易的诗。

简约,是简洁精约,需要极高的概括能力和感受能力,是奢侈品。

如果可以直接享用奢侈品,为什么要感受劣等货色呢?

最后一种心情是:诗歌太深啦,怕孩子对这些诗的深文奥义不懂……这心态,是少年时,被应试流的语文老师折磨怕了。

将一首诗解读出几万字,是学者们的事;读着赏玩,是我们的权利。当日《诗经》三百,多少风都是民间唱着玩儿的。晏殊们宋初写词,是拿来牙板拍唱,喝酒时听的,多惬意;哪怕不理解,就当歌词唱,图个好听,也好。

我某次,与久别重逢的朋友,在夜雪茫茫的铺子里,吃涮羊肉。因为到得晚,别无可涮,就是羊肉、萝卜和豆腐,就白酒。只好让店家不断上羊肉来。吃到后来,吃急了,夹一片羊肉,入锅一涮一顿,蘸佐料,立刻入口。好羊肉被水一涮,半熟半生,不脱羊肉质感,肥瘦脆都在,饱蘸佐料一嚼,立刻化了。这时来口白酒,甜辣弥喉,吁一口气都是冬天的味道。连吃带喝,脱了衣服。几个人都喝得开始傻笑,这时,总觉得还缺点儿什么。

中间一位最年长、诸位中间最早娶妻生子,也最早有白头发的——当然他父亲也是少白头,他遗传——拿起筷子,开始敲空盘: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于是大家一起跟着拍大腿,齐声: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君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完事之后,大笑,笑到有个人从椅子上滑下去了,坐在地上,还在笑。

后来大家都说,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

背一首千年前的诗,而能在背完之后十几年让我们重寻回快感。多美妙。

我后来回想起来,发现我小时候的语文课本里,有些很糟糕,有些还可能给人误解——比如,某篇完全虚构的贝多芬《月光曲》故事,很容易给非古典音乐爱好者留下一辈子的错误印象——但也有一些精华,至今熠熠生辉。这其中,有许多篇老师要求我们背诵的课文。当时觉得佶屈聱牙,多年后会觉得,“幸亏少年时背了。”

所谓斯文、风度、诗情画意,少年时哪里能尽懂得?

“这首诗全文背诵。”老师如是说。

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暗号。老师们简直就差告诉我:

“那些不要背的,其实你忘了也无所谓;这些要背的,是我处心积虑给你们挑的宝藏。你们揣着,不一定现在能懂,但它们太好了,我不舍得不告诉你们”。

那些诗,就埋在心里某个地方。要到适当的时候,火光一亮,才能明白其中美妙——年纪越长,懂得越多。那些诗,那些画境,你揣在心里,不一定知道有什么用,但比没有要强出许多。

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去接触各色日常语言,娴熟网络黑话。

却只有那么一小段时光,可以名正言顺、不会被旁人白眼地,朗诵母语中最简约又最美丽的句子,然后将这些画面记下来: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倚天屠龙记》里,张无忌离开冰火岛前,谢逊曾逼迫他背下许多武功要诀,还说“虽然你现在不懂,但先记着,将来总会懂的”。

许多东西记下来,就是在心里生根。日后触景生情,总会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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