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子星
图:Mustafa Esat Düzgünman
(2003年写一篇小说,连载于《新京报》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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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炸新闻
国庆长假前,这个专栏一口气要交八篇稿件。八固然是个不错的数字,可写起来真是要命。我心愁苦,只有捡到200万才能让我脱离这种劳碌命。有人会问,捡到200万难道不用还给失主吗?对,不还。我从小就下定决心,捡到钱就暗杠;遗憾的是,从来没有捡到过钱,只掉过不少钱,好像也没人还给我,看来,与我志向相同的人还是有的。
这样想的时候,沉沉睡去(这样写,就表示会梦见些什么),果然,我梦见了八篇文章,醒来后,一一记下,就完成专栏任务啦。
梦的开始,是我梦见自己睡着了。(看来,我有点缺觉)
而且,应该是由一场大病引发的长久睡眠,其中,有可能去看过病,和医生说过话,打过车,或许情人也来探视过,不知有没有带病坚持ML……这些真实的情境与虚幻的梦境迭加在一起,就变得不确切了,也像是梦的一部分。这样,我病了十天,就像是睡了十天。
然后,在一天傍晚,我醒了。看到的一切物体都恢复了它们的刚性,我知道,我醒了。就下楼买了一份《新京报》,看看连岳的专栏写了些什么,他写道:“国庆长假前,这个专栏一口气要交八篇稿件……”这样写文章,好像有点无赖,就此打住。
我看到《新京报》的头版有爆炸新闻:
我们发现了外星人!
地球不再孤独了,人类也不再唯一,在宇宙深处,我们终于发现了生物与文明。
按常理,街上应该喜气洋洋,人们议论纷纷,毕竟,我们发现了外星人。这比捡了200万还稀奇。甚至比捡了200万又还给别人还稀奇。这些健康的人,早上就看到报纸了,他们有充足的时间对这条新闻做出反应。
但是,我看到的人,全部不知所措,像被摄了魂一般,相比较而言,我这个刚从病床上挣扎起来的人,还显得镇定一些。
为了证明我不是被病毒烧坏了脑子,看到的全是幻象。我问报摊的老板:我们发现了外星人?
他垂头丧气地答道:是呀,我们发现了与地球完全一样的星球。
前定和谐
我们发现了外星人。
这外星人与地球人一模一样,他们居住的星球与地球也一模一样。一模一样指的就是完全一样,没有任何区别。地球上有几个国家,外星球就有几个国家;地球有多少个人,外星球也相对应的几个人,所有的人都像孪生子一样,在同一时间做同样一件事;而且动物、植物、甚至微生物的数量与活动也是相同的……所有的事情都在同时发生,就不存在因果关系。
把这事上升到哲学的高度,两个星球就像是莱布尼茨所说的“前定和谐”,是上帝调好的两只时钟,它们的零件相同,到点也都会报时,可是彼此没有关联。
可人毕竟不是时钟,知道了这件事就会非常尴尬,你在自己房间里的举动,原本很放松,可是忽然知道,另一个星球有一个人跟你做同样的事情,就会觉得,房间的墙壁变得透明了,他人可以看见。与此同时,另一个星球上的同一个你,也在同时想到这个悲剧,也觉得墙壁成为玻璃状了……
我们与外星人真是一模一样。
事实上,地球上的科学家与外星球上的科学家,是同时发现对方的。他们都以为看见了鬼,想想看,用天文望远镜突然看到一颗自己最熟悉的“地球”。而你在地球上是不可以看到地球的。
要不要公布这个天文发现,科学家们犹豫了很久。这毕竟是重要的发现,可是又毫无新鲜东西。只不过告诉大家,我们都有一个副本。这除了打击人类的自信,又有什么好处?可是知情权是最基本的人权,科学们无权隐瞒真相,这个发现还是上了报纸的版面。所以,大家都失魂落魄,不知如何面对。
我也一下想不清楚,就在初秋的街角站着,摆了一下王家卫电影才有的落寞姿态,尤其是我大病初愈,面色苍白。只不过,一个逃避管理的苹果小贩在我面前跌倒,两筐苹果瞬间就洒在我周围,气氛一下就没了,我小心走出苹果的包围圈,一抬头,我的情人,“酋长的女儿”,一个印第安女人,提着便当,站在我前面。我像往常一样,不顾国情,当街亲了她一下,只不过,心里怪怪的,另一个星球的另一个我,与此同时,也亲了同样的一个女人。地下,也同样全是苹果……
裘珍妮
我的情人,“酋长的女儿”,一个印弟安女人,来到我们这儿留学,按谐音,取了个名字“裘珍妮”。
我很爱她,她也很爱我。跟她到印第安人保留区去当猎手,或者当接待游客的导游,我认为都行。当导游时的开场白我也想好了:各位亲爱的游客,印第安人,尤其是我们这个部落,其实不是地球人,我们来自外星球,在那个星球,最美丽的女人才有资格骑斑马。
而她也愿意放弃酋长资格的特权,跟我在这个海洋一样大的国家,过着水分子一样普通的生活,吃饭睡觉,游戏睡觉,传宗接代。她想成为一个精通厨艺的女人;甚至学习一点带有南方腔的普遍话,因为“吃在广州”嘛。这样说话的女人像是一个好妻子。
我不觉得我有这么可爱,值得为我放弃在印第安部落的特权。我一直觉得特权是个好东西,你可以养一只大象当宠物。这点就证明我非常俗气,但是俗气不是爱情的障碍。
我们想到要俗气地结婚了。去问了问,她需要一张未婚证明。还好,印第安部落附近现在也有邮局,他们寄来的证明,附有一根鹰的羽毛和三颗海狗的牙齿——这表示文书绝对正确,具有神圣的力量。但是办事处的姑娘说,别拿鹰毛和狗牙来懵我,我要见到公章。
公章?这容易,花了100块,在随意张贴的小广告上找了一个人,刻了一枚公章“美丽坚合众国中南区印第安部落省婚姻管理处”。“酋长的女儿”不愿意了,说能骗得过这关,我也要得到部落的同意,才能娶她这位“裘珍妮”;只有一个条件,背下部落史就可以了,大概得背七个小时吧。这事没办法做假。我怀疑是她骗我,主要是对婚姻的形式主义失望,才暂时搁置这件事的。
不结就不结吧。再说了,近来我听到一个传言,有不少人对我说,似乎看到裘珍妮骑着斑马。从我妈妈到我朋友到报纸编辑,都说过这事。他们也不太敢确认,在这个城市里,一个人骑着一匹斑马,怎么有可能?看到了,也会以为是幻觉。
非法同居
发现了一模一样的外星文明。这为两个星球的人造成了困扰:到底要不要耗费巨资去探视对方呢?十年漫长星际航行才能抵达,一降落,你却发现没有任何新鲜东西;而在地上的人,也不会发现这些外星访客有何不同。这么走一趟,纯粹为了礼貌。大家还要装作欢天喜地,当成宇宙文明史中的伟大事件,显得非常虚伪,但是不这么做,又显得太过无情,与高等生物的智慧不太相符。
谁也不想当这个星际文明使节。来回要二十多年,却没有意外的惊喜,这就像从首都机场起飞,在空中盘旋二十年,又降回首都机场,唯一有区别的,只是地上的事物都老了二十年。而在这二十年当中,绝大多数时间,都得关在一座命名为“双子星”号的宇宙飞船里,这跟判了二十年有期徒型,没太大区别。
后来,联合国通过决议,从地球的自由民中抽签选出代表组成使团。同时在地球建造一些与“双子星”大小相若的监狱,凡是抽中了却拒绝履行命定义务的人,就得在这所特殊监狱中关押到“双子星”号返航归来的那一天。
不幸的是,五十个中签的人当中,有我。亿分之一的概率,我这次倒是中了;以前买彩票,从来没这么好的运气。颇为人道主义的规定是,这些中签的人,合法的配偶可以随行。
我找到主管这事务的人,说,我有配偶。
他说,好呀,有结婚证吗?
我说,没有,但我们住在一起很久了,是事实婚姻。
他说,屁,是非法同居。不行。离起飞还有两个月,快结婚去吧。
我对情人“酋长的女儿”(又名“裘珍妮”)说,我们结婚吧?她说,不可能了,时间来不及了……
为什么?
她说,我们部落一千年的规矩是,要娶酋长的女儿,就得背下部落史,这得花十年的时间。
原来这是真的。
我只好在十年的星际航行中背部落史了。可是,如果我背熟了,你不嫁给我?那不是倒了大霉?
她说,不会,如果你背熟了,我就只能嫁给你,部落史,一个世代注定只有一个人会背诵。
沙漠中的雨滴
地球人组成的使节团终于登上“双子星”号,“酋长的女儿”——“裘珍妮”,将她的印第安部落史口述一遍录成光盘,供我在十年的航行过程中背诵。这个过程非常艰难,我不停在诗篇、箴言、工匠技术教程、圣殿史、传道书、迁徙路线、族谱等文字迷宫中失去头绪,几乎要在这个部落史漩涡中淹没,像刚学游泳一样,背诵三五分钟,就得停下来喘口气,不然,会有窒息感。
这个隐身于美国中部荒漠区的部落,他们的部落史与我所见到的文字完全不同,从形式到内容,从想象力到叙事方法,都是我首次所见;如果我把它纪录下来,署上我的名字,伪装成我的作品,那么,我有可能比十个普鲁斯特还珍贵。我想起来,曾经有一次,我在裘珍妮面前说到普鲁斯特,用了高山仰止,后无来者之类的恶俗用语。她只笑了笑,说,也许很多普鲁斯特,存在于无形,也消失于无形,不为人所知罢了。当时以为她是无心的狂言,现在看来,她可能是在暗示她的部落史。
大哲伯特兰•罗素说过一个比喻,“沙漠中的雨滴”:无人居住的沙漠中,忽然下了一场大雨,但是因为没有任何人观察到这场雨,所以它是不存在的。这部部落神奇史传,至今,部落之外,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若死了,裘珍妮也死了,部落消亡了,他们拥有的力量,真的是“沙漠中的雨滴”,从来没有存在过。
巧合的是,裘珍妮部落史宣称他们能每天固定招唤降雨。我后悔没在登上“双子星”号之前,多询问一些部落的事情;只从她破碎的话语中,隐约知道,所有印第安部落的史传都迥然不同;再怎么精妙,也总会有另一部精妙的部落史。
为什么?
“不为什么”,她说,“我们本来就是完全不同的,比如,我们部落是斑马的后代,而有些部落是熊的后裔,有些部落的祖先又是大鸟……本来就不同,为什么要有‘为什么’?”
沉闷的推理
我们的“双子星”号与另一星球的大空船相遇时,我站在舷窗前,向宇宙深处张望。所谓的“相遇”,只是从时间上精确推算出来的,其实看不到对方。五年时间过去了,那个外星球和我状如孪生的“我”,也在向我张望。
第六感中,我们似乎看到了对方。
产生了一些不幸的感觉。有一个人和自己完全相同,却注定看不到这个分身。这也是两个星球所有人的命运,你可以轻易到达另一个星球,相信这在以后,是成本很低的事情,像城市捷运系统一样,两个星球之间,往来频繁。一个人在另一个星球,看到除他自己之外的所有的熟悉,可就是看不到自己,因为在“完全相同”的规律之下,这个“自己”在另一星球进行与他完全相同的行动。也就是说,对等的两个物体,绝不可能同时出现在同一个星球。
但接着想想,又有一些幸运的感觉出现。真是如弘一法师临终绝笔所写的那样:悲欣交集。我看不到另一个星球的“自己”,这是到达这个星球的唯一“未知”。纵使所有证据证明,另一个星球上确实存在着一个和我相同的人,我没亲眼看到他,就可以保持怀疑。
感谢逻辑的力量,让我们终于在熟知中发现了未知。
经过上面绕得脑袋发胀的推理,我向那个看不见的自己微笑致意。同时想到部落史里的诗篇:
你永远看不到你自己
但必定有一个你自己
隐藏于星光之中
显现不了
像是预见了此刻发生的事情。
这四句简单的话,我在背诵时,觉得它们毫无力量。这时发现它像超新星爆炸一样,放出了光亮。
裘珍妮让我记住的信条是对的:不要小看你刚开始背诵的简单文字,到它们填满了自己之后,能指向任何地方。
我要道歉的是,今天写的文字比较晦涩,只有到了那一天,你和处于同样的处境之时,才能体会得到。迟早会有那一天的,你站在舷窗前,找星光之中的自己。
她果然骑着斑马
“双子星”降落在另一个星球之后,果然无甚惊喜。熟悉的欢迎仪式,熟悉的少年儿童,熟悉的套话。
热闹过后,我去了那个街区,就是我在地球上生活的街区。十年了,基本上没什么变化。可惜我没有带上自己房门的钥匙,不然,可以试试看,能不能开这里的门。从理论上说,应该可以的。而且,我进入了最熟悉的房间,从法律角度来看,却是一个小偷。我抬头看了四楼自己的房间,窗帘已经陈旧,上面的图案还是一只巨大的菜青虫。也许是“酋长的女儿”舍不得换吧;如果是这样,房间里物体的数量与位置,估计都没有改变,这十年“裘珍妮”都在和变化拉锯。时间、风、微生物、害虫每天都在侵犯这些物体,她用自己的记忆与恒心,顽强地维持着我离开这个房间时的秩序与记忆。
不知我猜得对不对,仅凭没有换掉窗帘,不足以判断房间内的事件。也许,她认为想念与等待的最好方式是顺其自然,窗帘没换只不过没坏而已,房间里的格局每天照样在微调,椅子的位置,书的排列形式,猫的窝,都在移动;经过十年,所有的物体都失去了位置,但是所有的物体都在正确的位置;只是会让我觉得陌生。
我想偷偷潜进去看一看。只是不可能,那是别人的房间。
我转身想走,远处大街的转角,出现一匹斑马,“酋长的女儿”,我的情人,骑着它,悠闲得很。旁边的行人、车辆、警察都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他们看不到一个女子骑着斑马,还是习以为常了?传言是真的,我的情人果然骑着斑马,
按照部落史的说法,这证明她是部落里最漂亮的女人。
这又应验了部落史的诗篇中的一句话:为了证明一个人的美丽,可能要走得很远。
但没想到要走十年,到达另一颗星球。斑马越来越近的时候,我躲在报亭后面,仔细看看了她。我觉得,她更漂亮了,不是受到斑马的权威暗示,而是时光把她磨得更为圆润了。
最后的诱惑
看到我的情人,“酋长的女儿”,经过十年,美艳过人。我却有了邪恶的心思。
“双子星”号返回地球,还要再过十年;这十年间,我得不停地温习裘珍妮的部落史,依旧需要艰苦的记诵。与此同时,她的美艳却会凋零,一个女人,怎么可能把姿色保持二十年之久?我再次在地球上见到她时,她已经没有资格骑斑马了。
为什么在她最美丽的时光里,我必须缺席?只为了这个计算机程序一般无聊的星际交流?我何必回到地球?这里有我需要的一切,包括光芒四射的“酋长的女儿”,我应该成为这里的居民,娶这里的裘珍妮,为我们赢得十年的时间。
反正,不会有任何区别的。包括皮肤上的胎记,以及我们的记忆。反正,我们都是相同的。我这样说服我自己,不是很充分,但是我假装被自己说服了。毕竟,十年的航程,太过漫长了,我害怕。
我来到裘珍妮的印第安部落。他们住在荒凉辽阔的地方。
我要娶“酋长的女儿”,我会背诵部落史。
晚上,坐在篝火旁边,前面是酋长,四周是部落成员。我抬头看看星空,这里看到的星空和地球上看到的星空不同,这是我们少有的几个区别,在繁星当中,哪个是地球?我有一点点愧疚。原谅我,“酋长的女儿”,我的裘珍妮。
我向酋长示意,我要开始背诵了。
我张开口,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一瞬间,烂熟的部落史,没有影子了,仿佛我从来没有接触过它。
沉默良久,酋长说,我可以提示你三次。
他说:斑马。我想不起什么……
他说:木匠、铁匠、面包匠,所有匠人,各得其乐。我想不起什么……
他说:圣殿重新开始建造。我想不起什么……
他说:你不能娶“酋长的女儿”。
我再抬头看看了星空,看到了地球,内心平静,仿佛劫后余生,“酋长的女儿”,我的裘珍妮,我有十年时间重新背诵部落史,我知道了,你是不可替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