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村的日子
我是一个农民。从小就生活在冀中老家,到了7岁祖父把我带到京城准备上学,只因我的生日差俩月不足7岁,人家小学说什么也不要,让我再等一年。我赶上人口爆炸的年月,正当要读书的时候却是孩子多学校少,只好严格控制入学年龄。祖父又把我领回老家,在家乡又上了一年的乡村小学。
那一年正好赶上大跃进,公社社员们战天斗地、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做着超英赶美的伟大事业。那也是全民发癔症的时候。别的没有记住,只记住了全村人都吃食堂,送饭到地头。7岁多的我也跟着大人下地,能干什么就干什么,主要是为了有口吃的。
就像诗书人家的孩子从小就受着书卷气的熏陶,我从小就在勤俭持家的祖父母影响下干着力所能及的农活。上了学每年寒暑假都被父亲打发回老家——那也是我开心的时候。祖父就让我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每天还记3分工,上了中学涨到5分。我极乐意到生产队里干活,因为和我同龄的孩子这时都在队里干活,到了地里热闹。这样说来,我应该是农业地的“科班”出身。我熟悉农村里的一切。
刚到雨村时间不长,二饼子见我做农活像个样子,曾说过我: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其实我不仅见过猪跑也吃过猪肉。他只看到了外在的我,到小营子没多久一个老农就说我:你和他们(指别的知青)不一样,你和我们一样,是个庄户人。他一眼就看到了我的骨子里。
我到了雨村,和那些没有农村生活的知青感受不大一样,可以说我几乎没有适应期,来了,就像回到了老家(那些没有农村生活的同插们经历了怎样的磨难唯有他们自知)。我甚至觉得雨村比我的家乡生活还好。雨村唯一的不好是没有厕所,每有内急都要出村老远到地里去解决问题。那时做梦的内容经常是到处找厕所。多少年以后,我突然醒悟到,雨村是我的第一个工作单位。我的工龄就是从到雨村开始算起的。
在小营子生活了一年多时间后,我们告别房东九和搬到了大营子,从此成为雨村第二生产小队的社员。我们是春天搬过来的,由于知青的盖房款和木料指标没有下来,知青仍然当房客。男生借住在二队的一位老乡家的耳房,女生成为小队长怀怀家的房客。一直到这年的夏天我们才有了自己的宿舍。
这是坐北朝南一排5小间的知青宿舍。从西边数第一间是二饼子与力兄的房间,挨着的是我、三哥和鲍四兄的住处,接下来的两间是女生的宿舍,最东边的是厨房兼库房。紧挨着的东邻就是队长怀怀的家,最西边则是我们的土豆窖。在雨村西南头还有和这一模一样的房子,那是雨村另外10个知青的宿舍,他们的厨房设在了当中的那间,这样的安排好像比我们这里更合理些。一门一窗一炕与当地民居截然不同的小房间,是按知青的要求盖
的。我们这排房子里住着9个知青,5男4女,另一位女同学在我们入住知青宿舍前就有了小营子的“绿卡”,永久居住在小营子了。
我们入住新房时曾雄心勃勃地要打造成一个知青小院:垒起院墙。东边的邻居是怀怀家,有一道矮矮的土墙头算是和我们有了分界,南边是一条东西走向的道路,我们的房间向着路人敞开着,西边没有邻居,是一块空闲地。如果有了院墙,知青们就可以躲进小院成一统,真像是过日子的庄稼人了。多好啊。
于是,我就利用值班做饭的空闲时间在西边闲地上挖了一口取水井,雨村的地表水很浅,挖地一米多深就有水渗出,但不能饮用。每天收工后,大家就取水和泥(土也从西边的闲地中取)打造雨村人称为“泥木珠子”的大土坯。土坯晒干后再垒成墙头,这是很苦重的营生。每天干完地里的活就已经很累了,再加班加点地干这么重的泥水活的确是很辛苦,时间一长难免受不了。
恰巧这时西边闲地的主人找上门来,说那是他家的宅基地动不得水土。哎呀!我心说不好。自己还是个“农村通”呢,农家的宅基地那可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私人财产,不经过人家的同意(不可能同意的)就在宅基地上挖井取土,是明目张胆的欺负人。人家看在我们是知青且又四六不懂才没有让我恢复原状,实在是宽大为怀。工程就此打住,那已经垒成的几米长的一段矮矮的土墙就成了我们雄心勃勃的“纪念碑”。天热时节,晚饭之后哥几个常坐在上面侃侃大山。
有了自己的房子心里踏实了,如同有了自己的家,把日子过好是我们的“基本路线”。来自不同家庭背景的知青们面对着现实别无选择,只能适应环境,努力提高生活技能,雨村人怎样生活,知青们也就怎样生活。在那个人如草芥的时代,风把你刮到哪里,哪里就是你生活的地方。
一年多的时间下来,我们适应了从春种到秋收的种种农活,其中的苦与累对敢于面对的年轻人来说算不了什么,毫无技术含量的简单农活是个人就会,只要你肯出力。我们真正成了农民,商品粮和知青们告别,我们不用再赶着小驴车从40多里外察素齐的粮站买粮了,而和雨村人一样,从打完场的场院里把最新鲜的粮食一口袋一口袋背到“家里”,这是雨村的土地给予的最为宝贵的馈赠。善良的雨村人严格执行了国家对知青的口粮政策,缺粮的日子再也没有过。秋天,每次小队里分油,知青户的人总是能在事先得到消息而排在最前面分到最少杂质的食用油。这是因为女生和队长媳妇怀嫂的关系不一般,每次分油前小队的“机密”女生总能提前知道。
回想起雨村的日常生活,就会常常想起队长喊工的声音:动弹的走了哎——这个声音如同霹雳在耳边响起,把沉在梦乡中的我震醒,此时,微明的晨曦才从窗外泄漏进来。同时睁开眼睛的一定还有同一条炕上的三哥和鲍四。这便是一天的开始。
雨村人把下地劳动叫做“动弹”。作为人民公社的社员,你可以可不去动弹,可以犯懒,但你就此会被人看不起,你就会失去尊严。知青们用自己的能力得到小村人的认可,他们也对得起小村人给的最高工酬。前三年,知青是作为单纯劳动力使用的。三年后,雨村人看到了知青的价值是教他们的后代学习文化,于是,只要是愿意的知青都当了孩子王。而雨村的第一个大学生就是受知青开蒙而成就的。
在远离家乡的内蒙古高原小村,知青们成了从土里刨食以工分为生活来源的农民,但他们毕竟不是土生土长的雨村人,终究没有成为雨村的一员。雨村人也从一开始就把他们当成了过路人,没有把他们当成自己人。知青是雨村里一个特殊的群体。这个特殊群体的最后消失,证明了那个支撑上山下乡运动的理论的破产。
《记忆》2015年2月28日 来源: 记忆 作者: 朱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