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语变形记
一提起暗语,人们立马会想到黑社会,想到土匪,想到扒手特务间谍卧底地下工作接头暗号、007、FBI,“长江长江,我是黄河”等等。总之,会把暗语与那些法外之徒、保密机构以及种种地下的见不得人的勾当联系在一起。这是一个严重的误会,事实上,暗语用途广泛,几乎无处不在,每个家庭、每个团队,每个小圈子都可能有自己的“特定的词汇或习语”,也就是暗语。
上小学的时候,一下自习课,楼下就会有人喊“乌利斯基”,我们班的男生都知道,这是找人玩“骑马打仗”。于是就会高喊着“李林斯基”奔下楼去。这两个“斯基”是《列宁在十月》里的两个俄国人名,因为它们在电影里的配音都有些怪声怪调,引起了我们的兴趣,男生们先是模仿,后来就把它们当成了暗语。
在内蒙插队的时候,我们男知青最爱说的词就是“体现”,这是我们自创的暗语,是“表示”、“关心”、“与异性联系并示好”等意思的混合体。“这些剩下的莜面,是女生体现给咱们的。”“嘿,不能光让人家体现,咱们也得体现体现。”不用说老乡,就是外村的知青也不知道这个“体现”是咋回事。
暗语最大的特点就是不让圈子外面的人明白。如果不是中央文件的解释,谁能知道“五七一”是“武装起义”?谁能想到“B52”指的是伟大领袖?如果不是被列入反党集团,林彪读书笔记中所写的“一号”、“老东”、“老夫人”、“不要骑上去”、“勿上敌箝制队、游击队的当”等等暗语,恐怕永远没人知道。
前不久,香港中文大学开了一个研讨上山下乡的会,我在会上有幸认识了几位作家和当年的逃港知青。从他们那里,知道了“督卒”和“起锚”这两个暗语。
“督卒”是文革前广东人使用的暗语,意思与普通话中的“拱卒”差不多。逃港者都是下层百姓,在中国这个政经大棋盘中,他们是地位最卑微,生命最廉价,随时可能被牺牲掉的小卒子。为了逃避土改,为了吃饱肚子,或者只是为了一家团圆,他们投奔怒海。一旦走上偷渡之路,他们就像棋盘上的小卒子一样,
只能拱前,不能退后。海水无情,边防无义,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一旦过了“楚河”,这些小卒子就成了车马炮,获得了新的人生。
“起锚”是文革中广东知青使用的暗语,本义是船舶开航的意思。但在那疯狂的年代,在一群特定的人群(广东知青)中,却有另外一个意思。在广东,当年一提起这一专有名词,人们都知道那是什么一回事,那就是暗指偷渡。
“起锚”是以生命做赌。我曾读过一个守卫深圳边防的解放军战士写的文章,文章说,逃港知青在偷渡时,常常头顶着半个西瓜皮做掩护,战士们则以射击海面上的瓜皮来练习枪法。一枪射去,瓜皮四周的海水变红,大家欢呼,如今想来颇有悔意云云。除了边防,还有鲨鱼,中途中被咬死而葬身大海者无法计算。“那时参与这个赌博的广东知青为数不少。有的赢了,有的输了。人生如梦,几十年后回顾一下,今天中国的改革开放已过三十多年,人民的生活有了很大的提高,我不知我们(起锚)的一群到底是赢了还是输了,说不定留下来我们会有一个更美好的人生与结局。当局虽然在1979年特赦了我们,以‘非法探亲’的名称把我们从轻发落,但是对于当年广东知青大量偷渡的历史事实,双方都讳莫如深,不愿提起。”
语言与社会互动。一方面,社会的变迁引起语言的变化;另一方面,不同的社会环境对同样的语言有着不同的读解。看过电影《金光大道》的人,可能还记得,芳草地农业合作社大影壁上“发财致富”那四个大字,是怎样被朱铁汉铲掉的画面。可能还记得,村长张金发“谁发家谁光荣,谁受穷谁狗熊”的言论,被高大泉批得狗血喷头的情景。而现如今,发财致富成了从上到下的指导思想,张金发的名言成了全社会的人生指南。
遥想当年,稳据“黑五类”之首的“地主”足以令人谈之色变——土改时,本人被批斗,女人被作贱,财产被瓜分。文革中,城里的地主被赶回老家,而老家,比如北京大兴,一夜之间杀尽地富全家,婴儿孕妇不可得免。湖南道县,杀一个地主或家属可领一元钱补助,重赏之下,创下了一人杀66人的高产纪录。而那些嫁给地主,或与之有亲属关系的贫下中农,亦在可杀之列。活埋、铳杀、沉塘、火烧……,杀法不一而足。现如今,北京街头散发的房地产小广告上,赫然写着“找回地主的感觉!”
不同的语境对“地主”、“发财”一类“明语”的读解尚且如此,其对于暗语的读解就更加诡异而莫测高深。
20多年前,黄建新拍的喜剧片《黑炮事件》,讲的就是“暗语”的故事。赵书信是某矿山公司的工程师,专业精,德语好,且极为敬业。人到中年,仍旧是光棍一条。长年独身使他养成了一个癖好——跟自己下棋。他有一副象棋,伴随他多年,简直就是他的宠物,不可须臾相失。
可是,有一次他带着这副象棋出差,离开旅店的时候,不小心把一个黑炮棋子落在了他住过的301房间。回公司后,他才发现。于是,急如星火地跑到邮局,给旅店发了一封电报:“丢失黑炮301找赵”。
邮局的发报员断定这封电文是特务的联络暗语,立马报告了公安。公安与这位发报员英雄所见略同,立马立案侦察。赵所在的公司得知,立马将赵调离——赵书信正在为德国专家做翻译,而德国专家正在为WD工程安装进口设备。
公司党委派了一位旅游翻译冯良才接替赵的工作。冯对工程安装完全外行,翻译时连连出错,汉斯又气又急又不理解,为什么用这么一个“二百五”来代替赵。他找公司党委,要求换人。党委坚持原则,岿然不动。李经理到赵书信的住处摸底,无意中发现了他那心爱的象棋缺了一个黑炮,恍然间,有所觉悟。李经理在党委会上说明此事,建议让赵接着担任汉斯的翻译,党委书记周某不为所动。他的想法是,“黑炮事件”还没搞清楚,不能贸然行动。
周的革命警惕性换来了国家财产的惨重损失——冯良才将“轴承”错译为“支架”,在WD试车时,导致轴承全部烧毁。过了几天,邮局给赵送来一个邮包,周书记等一干人将它秘密打开。果然如李经理所说,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个黑炮棋子。事情至此真相大白。可是人家周书记还理直气壮地质问赵书信:你怎么能发这样的电报?赵问他:“难道发电报我都不能做主?”这部电影后来获政府的优秀故事片奖。《黑炮事件》成了“阶级斗争过敏症”的代名词。
电文多用省略语,如果赵书信的电文这样写:“我在住贵店期间,丢失了一个象棋棋子黑炮。请到我住过的301号房间寻找,拜托找到后寄我,谨此致谢”,发报员肯定不会神经过敏。赵把这个意思省略压缩成了七个字——“丢失黑炮301找赵”,这个电文就成了除了该旅店的人士,外人都不明白的暗语。但是,即使发报员被阶级斗争冲昏了头脑,经验丰富的公安侦察员也应该从接收电报的单位猜出301的意思,从而把紧绷的神经松下来,不去搞什么立案侦察。即使公安立功心切,一时糊涂,赵所在的公司只要稍事调查,也不会让这个戏演下去。
然而,这出戏还是轰轰烈烈地上演了。发报员、干警、公司党委一干人等不约而同、齐心协力地把一个敬业的高级工程师当成特务,把一封普遍的电报当成接头暗号,这只能归功于当年的宣传教育。这种宣教使国人程度不同地患上了“阶级斗争过敏症”。
一位80后影评人认为,《黑炮事件》不是喜剧,而是加缪式的荒诞剧,导演编出它来,是为了宣传存在主义。我不想反驳他,只给他讲了一个我从清华校友网上看到的另一个同类的故事——
七十年代前期,外省的供应差,北京的商品相对丰富。所以,外省人来北京出差都肩负着为同事亲朋采购的重任。沈阳某设计院的工程师,我们暂且称他为贾工吧,到北京出差,他的同事,人称宝琴姐的,托他在北京买一个铝锅。贾工买好了锅,要在北京多呆两天,就请另一个工程师何工把铝锅先带回去。何工带的东西太多了,想让宝琴姐到车站取走她的锅,于是给宝琴姐发了一封电报。那时候,发电报一个字是三分五厘钱,为了省钱,这封电报简明扼要:“×月×日手举红旗把锅接”。
宝琴姐接到电报后,连夜做了一面纸红旗,按照电报上指定的时间到了火车站。火车一进站,宝琴姐就把准备好的红旗拿了出来,高高举起,摇动示意,以便“手举红旗把锅接”。说时迟那时快,在车站埋伏了多时的公安干警如狼似虎地扑上去,把宝琴姐按在地上。她的那口铝锅,自然也被公安接了过去。
按当时的标准,这家设计院领导的思想觉悟相当落后。他非但没像周书记那样,说什么“事情还没搞清楚,不能贸然行事”一类的官话,反而跑到公安部门,大义凛然地为宝琴姐做担保,保证她绝对不是暗藏的苏修女特务,并对“手举红旗把锅接”的内涵和产生背景做了详细的解释说明。就这样,在关押了几天之后,宝琴姐走出了看守所。(唐金鹤:《手举红旗把锅接》,《昨天》第二期)
如果现在还有人这么读解,他就只能进神经病院。
《记忆》作者: 启之 2015年4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