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编词典真名世
去年9月18日,是编纂了第一本英语词典的塞缪尔·约翰生博士诞辰三百周年。约翰生词典——这是英语习惯称呼——自1755年出版以来,一直是英语的词义标准和使用法式,并被评家称为英语史和英国文化史上的划时代成就。要到一百五十年之后,牛津英语词典开始出版,英语才有了新的标准。要到一百七十三年之后的近代,1928年,牛津英语词典第一版各卷终于出齐,约翰生词典才算被取代。
即使不再是英语当代标准,约翰生词典仍然是重要参考书,特别在美国。当美国革命在1775年爆发,建国之父纷纷拿起笔来,表达自己的政治理念时,他们都是将约翰生词典奉为行文圭臬的,尽管约翰生本人并不支持美国革命。写了《独立宣言》的托马斯·杰弗逊,更是把这本词典当作格言集来用,因为里面的例句皆出自名家之手。这样,当美国法官们讨论与宪法有关的案例时,就常常要借助约翰生词典,以便探讨建国之父1787年制订宪法时的确实用意。
举个近年的有趣例子。美国国会在1998年延长了版权期限。之前的规定是从出版到作者身后五十年,作者及其继承人保有版权。延长后改为七十年,不但对今后出版的作品有效,而且可应用于已经出版、但版权尚未过期的作品。一批专门出版无版权作品的公司、特别是网络出版商,将抗议官司打到最高法院。按美国宪法,国会应该“保障著作家和发明家对各自著作和发明在限定期限内的专有权利,以促进科学和工艺的进步”。出版商们的律师说:这一条款中的“限定期限”(limited Times),因 limit 一词有终端之意,“限定期限”就意味着将期限的两端钉死,不可缩短也不可延长,所以新规定不可回溯到版权期限已经确定的作品。
写判词的大法官鲁思·金斯伯格觉得这一理解太奇异。她说“限定”的意思没有这么死板,那只是放入一个范围。什么性质的范围呢?金斯伯格用了两个词来描述:一个词的原义是用绳围一围,另一个的原义是拿笔圈一圈,都不是钉死般的僵硬。金斯伯格的这一解说,就来自约翰生词典。实际上,这位大法官将约翰生博士的原文直接抄入判词,仅是把本来的对动词 limit 的定义,改为对形容词 limited 的相应定义。
根据约翰生博士的定义,建国之父讨论宪法时,不可能有出版商律师所持想法。最高法院在2003年判出版商败诉。
严格地讲,约翰生词典之前,还是有过几本词典的。最早的是1604年出版的一本词汇表,罗列了两千五百个单词,只有简单解释,却也流行一时。词汇表封面上写明,该表的用途是帮助女人和其他缺乏技巧之人。现在看来,当然政治不正确。但细看所收词汇,多为书面用语,可见当时无处上学的女士们,显然有了写作愿望。宗教改革以来,新教徒必须直接阅读《圣经》;印刷术的出现,也使大量出版平价书成为可能;同时,海外贸易的发展,提高了平民的生活水平,他们有余力购买书籍。英国人开始成为一个读书的民族。
到了十八世纪中叶,一本略显昂贵但可以标志文化身分的词典,已经有了市场需要。而且,这也成了民族自尊的大问题:意大利人有了他们的大词典;甚至世仇法国人也有了他们的大词典,而英国居然没有!(如果那时的英国人对世界多了解一些,他们或许会说:还有中国人,1716年印行了《康熙字典》。)但意大利文和法文大词典都是国家文学院编的,特别是法文大词典,四十位院士化了四十年才编成。而英国当时没有相应的学院;英国王室又像英国商人一样斤斤计较,不肯出钱资助:雇用四十位学者工作四十年,这投资是否收得回来?
只能靠个人在有限几年内编成,这本词典的市场需要才会转化为商业可能。颇有几位文化名人跃跃欲试,仔细考虑之后,却是个个知难而退。1746年,伦敦几家出版商,联手找上了塞缪尔·约翰生。
时年三十七岁的约翰生,是伦敦当时出名的万能文人,写作、评论、翻译、编杂志,样样都来。因为父亲生意失败,无钱交纳学费,约翰生被迫从牛津中途退学。因为没有学位,约翰生无法担任体面的公职。他又不幸患有抽动障碍(Tourette syndrome), 偶尔会有不合时宜的怪动作,为贵族做个秘书,也可能被解雇。约翰生娶了个比他大二十一岁的寡妇,收入不继时只能用妻子的钱。有时自尊心上来了,不愿吃软饭,就跟朋友在廉价酒吧混通宵。出版商开价一千五百个金基尼(约合现在二十二万英镑),对约翰生而言是天文数字。他欣然答应,承诺在三年内交卷。
友人觉得不可思议,问约翰生是否考虑了法国的前例。约翰生很爱国地答道:一个英国人对四十个法国人再乘三年对四十年,这就是英国人和法国人的能力之比啊。
约翰生其实干了九年才收工。即将完成前,他的朋友劝说牛津大学有关人士:这般重要著作,当应出自牛津人之手。牛津大学就为约翰生补了个学位。词典出版十年后,都柏林大学授予约翰生名誉博士学位;又十年,牛津大学颁了博士学位。所以现在人们都称他为约翰生博士。
即使用了九年,也是难以设想的奇迹。约翰生是如何做到的?原来,他独创了一套全新的编纂方法。
通常人们编词典,是将字母表分段。张三编A;李四编B;C打头的单词特别多,CA到CN分给王五;大量的CO起头的单词,直到CZ,都拨给赵六;等等。约翰生倒过来,他大量翻阅十六世纪中叶以来的名家著作,划出考虑引用的句子,并在书页边上写下该句子所归属的单词。他前后雇用的六位助手,再将句子抄在纸条上,并按单词顺序,分别插入八十个笔记本。这一工作大致完成后,约翰生根据收集的例句,厘定单词定义,分出细微区别,并写出单词的词源。按通常编法,张三和李四为不同单词所查找的材料,可能高度重复,比如两人都会翻阅莎士比亚和弥尔顿。这样的重复,在约翰生的编法里,都被省掉了。
一个当代类比是本世纪之交的“人类基因组计划”。官方资助的研究人员使用传统测序法,先给染色体做一个大致的图谱(类似于编词典时排出单词字母表),然后切成长段,长段又切成小片段,小片段的碱基对顺序确定之后,再一段一段接成染色体。克雷格·文特尔领导的私营小组,直接将整个基因组打成小片段,然后用计算机算出最可能的回接方式。官方计划耗资三十三亿美金,预定进行十五年(最后提前两年达成目标)。私营小组只花了官方计划的零头钱,时间减为三年。
文特尔的快捷测序,需要强大的计算能力,他大量购买高速机器。而约翰生的词典新编法,要求编者具有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好在约翰生从小是神童,三岁能背整本祈祷书,四岁已经上学。博闻强识,正是他的特长。
文特尔在检验自己的方法时,仍然要用到官方计划已经测定的基因图谱,很多人因此对他不服气。约翰生博士则傲然独立,无人可与竞争,他听到的都是赞叹。英国人赞叹,称约翰生博士为标准英语奠定基石,使英语趋于稳定。现在,人们将十八世纪下半叶称作英语史的“约翰生时代”。
就连法国人也赞叹。约翰生词典拿法国人开玩笑,将法语对男人的尊称 Monsieur 说成贬义,但伏尔泰等名人仍然建议法国文学院向约翰生博士学习,因为他的词典里收录了来自哲学和自然科学的例句,而当时的法国词典只有文学例句。
为英语自豪,大概也是为自己的编纂方法辩护,约翰生博士在词典序言中写道:“如果神学仅使用胡克和英译《圣经》的语言;如果自然科学仅使用培根的术语;如果政治、战争和外交谈判仅使用雷利的词汇;如果诗歌和小说仅使用斯宾塞和锡德尼的文字;如果日常生活仅使用莎士比亚的对白,人类思想几乎毫无损失。”
在编词典的九年中,约翰生博士受到生活种种打击。贫穷始终追随着他。虽然出版商的预付金,按当时的标准不算少,但里面包括了买书、租工作场地和支付助手工资等全部费用。最大的打击是他的妻子在工作开始后的第六年去世。约翰生一度心灰意懒,几乎放弃。
直到词典出版七年后,朋友们为他向国王乔治三世申请到了一笔每年三百镑的年金,约翰生才算过上小康生活。朋友特地告诉他:这是感谢你对英国的贡献,不要求任何新的服务,王室如有庆典,你不必写文章歌功颂德。
词典出版之后,约翰生博士仍然笔耕不辍,写下大量作品。其中最著名的是《英国诗人传》。1784年,约翰生在伦敦去世,享年七十五岁。
约翰生词典两卷,收有近四万三千词条,对求全求备的人来说,似乎少了一点。而且约翰生之后,英语扩展很快。比如,建立了电磁场理论的麦克斯韦,就注意到约翰生词典里没有分子(molecule)一词。科学术语早已越出了弗兰西斯·培根的范围。
新的英语大词典的编纂,又回到传统老路,字母表分段,各段由专人负责。牛津英语词典从1858年动工,到1928年第一版十二卷出齐,历经整整七十年。全球各地有两千余人,贡献了四十多万词条和一百八十万个例句。1989年出版的第二版有二十卷,词条六十万,例句二百四十万。至于第三版,目前没有出版计划,放在网上(收费),随改随用。无法猜想到底会有多少卷多少页,或许永无穷尽?
不过,正如读司马迁的《史记》、读班固的《汉书》,总是比读后来那些集体编纂的史书更有兴味一样,翻阅约翰生词典,也总是比翻阅那些集体编纂的词典更有趣。鲁迅说《史记》不但是“史家之绝唱”,而且是“无韵之离骚”;约翰生词典不但是词典,而且是文学作品——他撰写的定义幽默而优雅;他的例句主要来自用词考究的古典作家。翻阅约翰生词典,有如行走在贯通千年英语的五彩虹桥,所闻如光风,所见似霁月。例如,不是约翰生的引介,今天大概很少有人知道,理查德·胡克的神学著作蕴藏着多么优美的语言。
只是在很多学院中人看来,约翰生词典今天已经政治不正确。他的例句基本出自白死人,难道女人和黑人就不会写文章?牛津英语词典的网上第三版里,好莱坞黑人导演斯派克·李的街头狠话,也当作例句收了进去。
其实,在他的时代,约翰生博士也是好心进步人士。当很多英国人仍将贩卖奴隶仅是当作一种生意的时候,约翰生已经坚决反对奴隶制。他在牛津,曾经当着很多贵人的面,举杯祝愿下一次黑人起义在西印度群岛早日爆发。编词典时,他雇的助手,都是贫穷潦倒的文人。而且约翰生等于为他们养老,他提供担保,让助手进入慈善机构的养老院,去世了还出钱办葬礼。他在晚年,收留了一个叫作罗伯特·莱韦特的人。莱韦特在餐馆做侍者时,认识了常来吃饭的一群医生,在他们的课堂听过一阵课。然后他就专为伦敦的流浪汉提供廉价乃至免费的医疗服务。莱韦特为约翰生做点家务,约翰生则包下了他的食宿。莱韦特比约翰生早两年去世,约翰生为此写了首很有名的诗,《罗伯特·莱韦特医生之死》。
遥想前贤三百年来之流风与遗韵,或许可套用陆游《书愤》一诗中对诸葛武侯的褒扬?——一编词典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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