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的“剧场”
(“内亚本塞州”的“州民大会”现场)
瑞士这个国家我去得越多,就越是觉得着迷。倒不是因为那些早已印成明信片的湖光山色,也不是因为它的名表军刀巧克力;而是因为它几乎是个不可能存在的国家。这么说,并无丝毫不敬,只是想夸张点强调它的特异。比如说它的中立,以及那爱好和平的形象。来自瑞士的白底红十字旗固然代表了全球最大最著名的人道组织,一本红底白十字的护照更有可能是举世最方便最受欢迎的边境通行证。
偏偏是这样的国家,人均拥枪率竟比美国还高,可我们怎么老听说美国校园枪击案,却没如何听过瑞士的持枪打劫案呢?所以每当美国媒体在讨论枪械管制的时候,他们往往都要想起瑞士,把它当成一个谜样的参照。
再说它的名字,原来这是一个拥有九种不同国名的国家。首先,四大官方语种已经各有一个指称自己祖国的正式名称了,再加上瑞士人喜欢把正式称谓和熟人昵称严格区分开来的习惯,于是又为它多添了四种简要的叫法。四个语族,八种名称,怎么还会另有第九种国名呢?其实,它就是“瑞士法郎”缩写“CHF”前面那两个字母了,我们时常碰见,却不一定都知道它的意思。这个“CH”的全称是“Confoederatio Helvetica”,中文译作“赫尔维蒂联邦”。“赫尔维蒂联邦”,这才是瑞士对外的最正式国名,专门用在货币和车牌等国际场合。而且这个名字必须以拉丁文拼写,它里头的“赫尔维蒂”则是瑞士地区的旧称,起源于罗马帝国时期。
为什么好端端一个现代国家,要拿一种死语言来命名自己(瑞士可能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还在采用拉丁文名字的国家,今天连梵蒂冈都不这么干了),而且还要抬出“赫尔维蒂”这个现在根本没人晓得它在哪里的地名呢?根据Diccon Bewes那本非常有名的Swiss Watching: Inside The Land Of Milk And Money,原来这是为了公平。它的逻辑是:既然全国有四个语群,所以单取任何一种语言对外都不太妥当;你用法文的“Confédération Suisse”,说德文的人会不高兴;若是采用最少人讲的罗曼什语的“Confederaziun Svizra”,那么讲法文、德文和意大利文的国民就都要抗议被逆向歧视了。
可你总不能在任何国际场合都一口气祭出四种语言的名字吧?你不烦,人家也都听得累死了。所以他们必须在自己的官方语言之外,另外找一种语言来拼读四大语群都能接受的对外名号。我想,一些奉英文为宗的朋友,可能会天真地提问,为什么瑞士不干脆拿英文来面对世界呢,既简单又方便,而且国际通行。然而,国有国格,随便以另一些国家的国语来表述自己,尊严何在?换句话说,这种语言不仅不能是德文、法文、意大利文和罗曼什语,而且还不能是任何一个不相关国家的国语。为了解决这个难题,他们的办法就是干脆找来一种再也没有人讲的语言,并且还是上一个时代的欧洲共通语,非但公平,而且体面。
单从它国名这个计较,你就能大概猜到瑞士是个什么样子的国家了。追求平等的尊重,不惜任何时间成本与人力代价的协商,真不愧是世上最古老的民主国家之一。德语区的瑞士人没想过投奔北面的德国(即便是在大日耳曼意识最猖獗的纳粹时期,他们也没有放弃过自己的独立),法语区的瑞士人不曾主张割裂出去再加入西边的法国,而且这几个语言不同、信仰有别的地方竟然还能团结在一起达百年之久。要是没有一套独特而深厚的民主传统,这个违反了现代民族国家原则的国度,几乎是不可能存在的。
说到瑞士民主,自然不能不提它那闻名于世的“直接民主”。在瑞士人的生活里头,公投和家中便饭一样的寻常。今年初,他们才在一场公投当中否决掉了提高全国最低工资的议案(隔壁的法国佬听了一定觉得不可思议,心想这帮家伙是不是有病)。施行联邦制的瑞士,每个州乃至于底下每个社区,都有自己的法规,以及自己实践民主的形式。若想清楚了解传说中的瑞士民主,最好就是跑到它最基层的行政单位,现场观察。
今春我在瑞士逗留,可惜没能拖到4月底,结果错过了“内亚本塞州”(Appenzell Innerhodem)的“州民大会”(landsgemeinde)。尽管我自己没有亲眼见过,可我还是四处向对政治比对滑雪观光感兴趣的朋友推荐,若是想去瑞士旅游,最好赶在每年4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参观参观这场已成景点盛事的“民主表演”。
内亚本塞州的州民大会之所以这么有名,是因为它保留了古老的传统,是中世纪“市镇会议”的罕见样本。开会当天早上,教堂礼拜结束了,先是乐队走出来吹号打鼓,暖一下场子。然后,州民们便从四面八方靠拢到州首府市中心的广场(这是全瑞士人口最少的州,不过一万多人),挤它个水泄不通。
有时候,由于来的人实在太多,好些市民还得打开广场周围建筑物楼上的窗户,半个身子露出窗沿外头开会。现任州政府和议会的成员,以及来届的一众候选人,则坐在广场前方搭起的台上。最引人注目的,是不少人特意在这天穿上传统的正式礼服,斗篷披肩宽边帽,就像是从电影里头走出来似的。许多男人还会佩剑,那种形制古老的剑肯定是他们家祖上代代继承传下来的,乃往昔公民身份的象征,作用类似现在的选民登记证,有剑者方可与会。如今投票不必靠剑了,但它到底还是值得骄傲的饰物,一拿出来就知道你家的来头。
说到这里,这场州民大会听起来确实还很像演戏,难怪成了当地宣传观光的卖点,每年都能吸引不少游客。但你再看下去,就会发现这绝对不是演给游客看的古装舞台剧,而是真真正正的公民大会。首先是选举官员和议员,接下来是一项项有待全民公决的议案。主持人一个程序接着一个程序地宣布,公民们则各自表态发言,长短不拘,直到再也没人举手说话了,这才隆而重之地投票。而他们投票的方法,竟然就是举手!点票人员当场数算人头。如此点票,如此议决,这会不开一整天是不可能的。
这是一种古典风格的民主,很多东西看来不合当今民主实践的要求。比如举手投票,便和匿名投票背后的精神相悖,可能会引发不少问题(台上的候选人可能会发现平日要好的邻居居然不支持自己)。然而,正是因为它就像一个古代民主的活化石,我们才能辨认出一些以往只能在书上读到的名词和观念,看着它们活生生地演练出来。例如古代雅典政治论述常常提及,但今人又很难具体感知的一条论题——民主和勇气的关系。
——文载2014年9月7日《东方早报·上海书评》。本文是梁文道撰写的“民主和勇气”系列文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