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真的不尊重汉字吗
最近,腾讯文化刊发日本庆应大学访问学者马挺的一个发言。在发言中,马挺先生说:“中国人发明了汉字,但其实日本人根本不拿汉字当回事,对汉字不尊重到拿它玩,甚至创造出中国人念不出的汉字。”“我30年前到日本的第一个错误是认为日本人是尊敬汉字,学习汉字,承接汉字的,其实根本不是。”笔者以为,马挺先生的这个发言在认识上是有偏颇的,在学术上也是轻率的,更是与当今日本汉字文化的发展不相符。
日本人不尊重汉字吗?不把汉字当回事吗?我们来看看。
先来看看日本人对汉字的研究吧。最近几年日本出版的与汉字有关的专著,仅笔者手头上的就有:阿辻哲次的《战后日本汉字史》(新潮社,2010年)、《汉字与日本人的生活》(大修馆书店,2010年),金文京的《汉字与东亚》(岩波新书,2010年),佐佐木睦的《汉字的魔力》(讲谈社,2012年),兴膳宏的《佛教汉语50话》(岩波新书,2011年),松冈正刚的《白川静——汉字的世界观》(平凡社,2010年),笹原宏之的《日本的汉字》(岩波新书,2006年),高岛俊男《汉字杂谈》(讲谈社,2013年),笹原宏之的《方言汉字》(角川学艺出版,2013年),加纳喜光的《鱼偏旁汉字话本》(中央公论新社,2008年)等。日本在以前流行日本人论,现今流行日本汉字论。表明在全球化的今天,国家,民族等概念越来越趋向边缘化和模糊化,最后剩下的身份认同显然就是语言。
这里既有日本人急于寻根的茫然若失,更有固守心魂的慌乱匆忙。这是否就是这些学者在著作中所透出的有价值的资讯?所以仅看这些书名,我们就可以大致所知日本人对汉字研究的着力。这种着力有时倒反是我们汉字大国也不能为的。
而有日本汉字研究第一人之称的白川静教授,更是点破了汉字的一个谜:据说仓颉造字的时候,鬼哭神号。后人说这是一种魔界幻境。问题是为何一定要进入到这种魔界幻境才能造字?谁解其谜?白川教授发话了:“太初有字,字与神同在。字就是神,神就是字。”原来这位毕生研究汉字的教授,发现汉字是进去了怎么也转不出来的魔方,非鬼哭神号不能解决问题。
这位汉字专家还做过这样的统计:《论语》总字数为13700个,用字数是1355字。《孟子》总字数为35000个,用字数是1889字。《诗经》总字数为39000个,用字数是2839字。李白的诗994首,字数约77000,用字数是3560。杜甫的诗约1500首,用字数4350。即便是网罗了汉魏六朝诗文的《文选》,其用字数也只不过在7000左右。而从明治以后日本汉字使用的情况来看,常用字只在三分之一的程度,作为教养应该掌握的字数是3000。《广辞苑》附载的“通用汉字”是2935字,这个比例是适当的。可见他对汉字的领悟力非同常人。
不错,是日本人发明了很多和制汉语,我们至今还在享用这种发明。如“思想”,“文化”,“文明”等。思想,在中国古典里原本是“认为”,“想象”之意。如曹操有诗文:“愿螭龙之驾,思想昆仑居”。意味只想乘着螭龙,安居在我想象的那昆仑之巅。诗句里的“思想”就是“想象”的意思。日本人加以借用,把英语“thought”,“idea”,“opinion”等翻译成“思想”。
▲ 资料图:和制汉语
又如:“文化”一词。三世纪的晋人束皙有诗句:“文化内辑,武功外悠。”这里,与“武功”相对应的词,古代中国人用“文化”来表述。日本人借用这个词,把“culture”翻译成“文化”。而“文明”则脱胎于《易经·乾卦文言》的“见龙在田,天下文明”之句。这里的“文明”是光彩和光明之意。对中国古典领悟很深的日本人,则借用这二字,把“civilization”或“enlightenment”译成“文明”。以此类推,西周翻译了“哲学”(philosophy)。福泽谕吉翻译了“演说”(speech)。
此外还有科学,医学,概论,现象,批评,象征等词语。“象征”这个词,是中江兆民在明治十年的创意。当大量的日本新名词涌进中国,反哺母语之时,曾引起守旧者惶恐。连洋务派领袖张之洞都批示“不要使用新名词”。幕僚辜鸿铭则悄悄告诉他:“名词”亦来自日本。
▲ 资料图:和制汉语
可以看出,这些译词即是对汉字本质的精到领悟,也是对西文原意的小心契合。透出的是一种文化心机,一种感受性强于逻辑性的文化心机。而当富有逻辑性的汉文遭遇感受性的日语,发生的物理反应也是出乎意料的。有阴阳相克的一面,但更多的是相融和相关。
中国是咖啡。日本是珈琲。口字偏旁当然有其合理性,但日本人以咖啡豆的形状为意识,口偏旁变成了王偏旁,倒也生趣。柠檬,日本语叫レモン。但汉字写法也采用。如小说家梶井基次郎的短篇集《檸檬》。但汉语发音的柠檬,日语为何叫レモン?原来它是中国福建南部闽南地区的“linmeng”的发音。日本人便借来发成“remon”的音。
再如“保险”一词,是中国人的创意。在安全,没错等的意义上使用它。但在经济学的意义上,既在“insurance”或“insurance company”意义上使用“保险”,则是日本人的发明。日本人还研究出中国人翻译外来语的杰作是“可口可乐”。他们翻译外来语的杰作是“俱乐部”。
在日本,城市仙台的名字来自唐诗“仙台初见五重楼”;东京浅草的地名来自白居易《钱塘湖春行》的“浅草才能没马蹄”;明治时期接待外国贵宾的“鹿鸣馆”意取《诗经》“鹿鸣,宴群臣嘉宾”。天皇家平成的年号取自《五帝本纪》的“内平外成”。上世纪80年代的影星夏目雅子曾对作家伊集院静一见倾心,理由很简单,只是因为他能流畅地写出“蔷薇”两个汉字。几年前前首相麻生太郎读错汉字发音后,一本名为《看似会读实则不会读的易错汉字》(二见书房,2009年)的实用书,在几个月里居然高扬日本畅销书排行榜首。为了能在瞬间抓住读者,近年两个汉字冠名的小说风靡日本。如吉田修一的《恶人》,湊佳苗的《告白》,销量均达210万册以上。以写警察小说著称的人气作家今野敏几乎半数作品都是二字书名,如近年来热销的《烈日》,《禁断》等。他说两个汉字不仅简洁明了,而且具有创造新词的魅力。大文豪夏目漱石作最后的汉诗,是在1916年11月20日的夜晚写的:“眼耳双忘身亦失,空中独唱白云吟。”这两句被视为日本汉诗的封顶之作,让人联想到禅僧的开悟,一种死去的暗示。果真不到一个月,漱石因胃溃疡大出血死去,四十九岁。
汉字有象形,指事,会意,形声四个功能。日本人创造“国字”,大都以会意为基准。在田间燃烧杂草替代肥料的作业方法,使得日本人组合成了“畑”(はたけ)这个国字。这个汉字我们至今没有采用。而“扁桃腺”,“前立腺”的“腺”字,五年前日本人将它纳入当用汉字。这个国字原本在江户时代由兰学者制造。还有“癌”,也是日本的国字。这二个字我们至今还在使用中。
▲ 资料图:常见日文汉字释义
日本人创作国字最多的是用鱼字偏旁造字。平安初期编撰的《新撰字镜》里,有鱼字的国字已经收录了400个左后。而在1988年对“长屋王家”的发掘调查,发现了“鰯”(いわし)这个字。这又把日本国字创造向前推进了200多年。“鰯”也就成了日本最古的国字。时间大概是710年到717年之间。江户幕府的御用文人新井白石在《东雅》里说:“鰯就是弱的意思。只要一离开水,即刻死。”但也有异说。贝原益轩在《日本释名》中说,鰯是下贱鱼的表示。据说紫式部偷吃了鰯,留下被夫君斥为下贱之人的逸话。日本人造的这个国字,不久也被传到了中国。顺便提及的是,在中国《诗经》里有鱼偏旁的汉字是11个,战国时代成立的《尔雅》收录鱼偏旁的汉字是44个,后汉的许慎《说文解字》收录鱼偏旁的汉字是117个,宋代刊行的《类篇》收录鱼偏旁的汉字是406个,清朝的《康熙字典》收录鱼偏旁的汉字是633个。而日本的《大汉和辞典》(诸桥撤次编撰,1959年初版)收录的鱼偏旁的汉字是683个。但在这之后的《汉语大字典》(1993年)和《中华字海》(1994年)则分别收录鱼偏旁的汉字是719个和820个。
在说到鱼偏旁汉字的时候,还必须提及金字旁的一个字。战前的日本,铁道的“铁”都写成“鐵”。但战后不久颁布的“当用汉字”就将“鐡”字简化为“铁”。从原本的21画到10画,书写便利。但问题是简化后的“铁”字是金字旁加失去的“失”组成。铁字就暗含了“失金”之意。有抵触的铁道会社和制铁会社,只得再继续使用旧体字的“鐡”字。如使用至今的有“滋賀県信楽高原鐡道”,“静岡大井鐡道”,“栃木県真岡鐡道”等。还有代表日本最大的钢铁企业“新日本製鐡”等。甚至更有日本人发明出右边不是“失”字而选用有点类似的“矢”字。铁字就变成了“金”字偏旁加“矢”字的别字。从汉字的使用和变迁也看到了日本人有趣的世相一面。
2010年日本内阁发表了“改定常用汉字表”,在原定的1945汉字中增加了196字,削减5字。于是,新的常用汉字规定为2136字。日本人从战败不久的1946年开始执着于汉字的构想,已经连续60多年以上了。
这次的改定,增加了胃潰瘍的“瘍”字。可能是在日本医师会的压力下的不得已。再如日本人原本有“名誉棄損”的说法,是因为没有认定“毀”这个字,这次将其纳入新增汉字中,据说是日本辩护师团体的要求。因为一个“棄”字,一个“ 毀”字,表现在民事法上是完全不同的含义。日本有“秋桜”的说法,但读音则是“コスモス”,非常的奇特,原来由来于40年前山口百惠演唱的一个曲名。我们原本用“倭”字来嘲弄日本人个子的矮小,但日本人之后选用“和”这个汉字来充当,非常的机智。“娘”这个字,日本人表女儿,中国人表母亲,但古代原本是指年轻女子。你看,还是日本人尊古。日本有“皮膚科”的汉字。但这个“膚”笔画很多,日本人就用假名的“フ”来替代一般的书写。表现出一种灵活性。
昭和天皇在发表人间宣言的时候,用了“朕”这个字表征自己。天皇的第一人称用“朕”指代,无疑是学中国皇帝的。“朕”,日本语读“チン”。如果当用汉字里不收录这个字,而用假名表示的话,就会闹出笑话。因为在日本,“チンチン”则是男性生殖器的戏称。现在的天皇不用“朕”表第一人称了,而用“わたし”。但当用汉字里还是保留了这个汉字,表明了一种传承。
1973年(昭和五十三年),是日本汉字史上必须要记住的一个年份。这年的年底,日本诞生了第一台文字处理机(ワープロ)。当时的价格是630万日元,现在看来真是天价了。
用文字处理机可表现1850个汉字,这在当时是相当卓越的努力和贡献。由此可见这台文字处理机的诞生,对日本汉字的恒定化起到了何种重要的作用。鲁迅曾有汉字不灭中国灭等的说法,但日本人显然没有接受这样的说法。他们非但没有接受这样的说法,反而还表现出尊重汉字文化比尊重他们自己的和语文化更为用心的态度。如从“今日”(きょう),“昨日”(きのう)这二组汉字与和语来看,“昨日は参りませんでした”(昨天没有去),这就是非常有礼貌的文脉了。而同样是昨天没有去,如果表现为“昨日は行かなかったよ”,就有点不伦不类的感觉。这里就必须用“きのうは行かなかったよ”,文脉才通顺。
再比如“包”这个汉字,可组合成书包,挎包,提包,公文包等。但日本人不用这个“包”字,而是选用“鞄”(カバン)这个汉字。这是日本的国字吗?不是。这个字在中国古代就有。《说文解字》将“鞄”记述为“柔革工”。但就是找不到日本语意义上的“カバン”的意思。就连后来的《康熙字典》也没有“鞄”的意思说明。这里,日本人将“鞄”字“国训”化了。何谓“国训”化?就是针对某个汉字日本人独自地给于意义。还有“畳”字,中文一般是在重叠,叠韵的意义上使用它。但日本人的“畳”则是在榻榻米的意义上使用它。这是“国训”。再如“太”字。中国人在非常的意义上使用它。如太好了,太漂亮了等。而日本人则是在发福,肥胖的“太い”“太る”的意义上使用它。这也是“国训”。
问题是这么一种“国训”,你能说他是不尊重汉字,是不把汉字当回事吗?显然不能。文化是要再造的,文明是要流动的。我们不应对这些再造和流动动辄做出本能的抗拒反应。实际上正是有了日本人对汉字文化的再造,才有了汉字文化岂能是西洋文字所能抵挡的万古雄风。
还是96岁高龄的白川静,点出了问题的所在:如果要问日本人为什么要将汉字牢牢守住的话,就在于守住了汉字就守住了心魂。无怪乎在2014年4月17日,京都市教委批准了日本汉检协会使用该市的弥荣中学,建设“汉字森林”的计划。计划包括汉字博物馆,汉文图书馆以及让当地居民集会的文化场所。
无怪乎日本人在死后也要花钱再玩一把汉字的魔方:起戒名。如电影大导演黑泽明的戒名是:映明院殿紘国慈爱大居士。国民歌手美空云雀的戒名是:茲唱院美空日和清大姉。而江户幕府的开创者德川家康的戒名是:安国院殿大相国徳蓮社崇誉道和大居士。这是日本目前为止最长的戒名;无怪乎在2012年日本开发出了2973款汉字字库,而这一年中国仅有421款汉字字体;无怪乎日本人至今还在用月,火,水,木,金,土,日来表示周一到周日。
麻烦吧,当然没有一二三四五六日好读好记,但日本人用诚意和耐心来表示对汉字的尊崇。而我们作为汉字的本家倒反失去了这个心情。从这个意义上说,不正是日本人激活了汉字的生命力吗?“才色兼備”的读音会想到“菜食健美”的汉字。这是日本便利店的服务员经常干的事情。你看,想象力多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