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气温骤降，三里屯的狂欢似乎比往年这个时候略显冷清，但直到晚上10点多，层层保安人员下班离开后，马奶奶才被允许进入太古里一带卖花、卖气球。

凌晨一点多，她扛着没有卖完的20多支玫瑰花和7、8只气球，在零下10度的寒风中，蹬着自行车渐渐消失于车流中。

身后璀璨的灯光里，年轻男女手持星星点点、色彩斑斓的小气球，继续沉浸在欢快的节日气氛中。

▍还是北京好，只要卖力气就能挣钱

马奶奶属马，今年64岁，是三里屯太古里一带卖花、卖气球的几个老太太之一。

她来自河南农村。小时候家里穷，手腕摔伤后没有钱医治，于是落下了残疾。20年前，为了供孩子上大学，她独自来到北京。手上没有力气，能找到的工作有限，便在三里屯附近的天宇市场做缝缝补补的小生意。

起初日子艰苦，收入微薄，马奶奶在50块一个月的床铺上睡了好几年。直到孩子长大独立后，老伴来到北京一起生活，两人租住了一间十平米的小屋，日子终于好过了一点，但跟老家的联系几乎从此中断：‌‌“孩子们都在外地，家里的老人也没了。房子没人住，裂了、要塌了，都不能住了。‌‌”

马奶奶在北京租住的房子位于东四环的城中村，入口就藏在几个高级小区之间。很难想象在如此黄金地段的缝隙中，挤着一片片小平房。如同在三里屯最繁华的广场中央，身处其中又不属于那里的马奶奶，一直见证着它的变化。

两年前，天宇市场关闭了，马奶奶便跟着老乡在三里屯卖花。‌‌“在家奋斗、累也挣不了钱，庄稼季过去就在家闲着。在这儿一年四季都能挣钱，只要能出力、能奋斗就能挣钱，还是北京好。‌‌”

相比缝缝补补，奶奶更喜欢卖花，能锻炼身体，拿着花心情也好一些。她每两个星期去进一次气球，每周进一次花。进花要早上5点起床，骑自行车到公交站，再搭公交车坐30来站到花卉市场，买进一麻袋新鲜的玫瑰，然后原路返回，在家里把花一朵朵收拾、包装好。

因为卖花，老两口几乎见不到面。马奶奶每天下午六点之前到达三里屯，回家几乎都是凌晨两点之后，夏天可能更晚一些，要到早上四点。而老伴早上就出门摆摊，修锁配钥匙，晚上回家给奶奶吹好第二天要卖的气球就睡下了。

▍以前哪有保安，现在处处都有保安

在冬天，马奶奶主要卖气球，因为天气冷，鲜花不能长时间在室外存放。她每天带15个气球和20支花到三里屯。

为了卖完所有的气球，她成了三里屯出摊最早，收摊最晚的一位卖花老太太。

三里屯太古里不允许卖花，有四个保安在四个方向轮流看守，看到卖花的人就会提醒她们去路口，然后紧跟着她们走出太古里的范围。可是马奶奶和其她卖花老太太一样，喜欢在里面，因为暖和，生意也更好。太古里的入口多，被赶出来后，她总能避开保安又重新走回去，一晚上来来回回被驱赶很多次。

‌‌“花啊，气球啊，都是年轻人的需要，为什么就不让卖了呢？‌‌”马奶奶想不明白，为什么商铺林立的三里屯偏偏不允许老太太卖花、卖气球。但是她从来不埋怨驱赶她的保安们。在又一次被保安看着走出太古里后，她转头说：‌‌“这是人家的工作，他们赚钱也不容易。‌‌”在这种对立的工作性质里，大家从来不相互为难。

几天前的晚上，是北京冬夜里难得没有风的夜晚。凌晨12点后，马奶奶手里还剩下三个气球和一些花，绕着三里屯走走停停一大圈依然没有卖出去。于是她去星巴克二楼接了一大杯热水，坐在路旁从小背包里拿出馒头和自己腌的萝卜，掰着吃起来。这功夫，一对情侣经过，她放下馒头走上前：‌‌“小伙子，买朵花证明你对她的爱。祝你们一辈子幸福。‌‌”

‌‌“我不需要买花来证明对她的爱。‌‌”情侣没有停住脚步，离开了。奶奶边嚼馒头边嘀咕：‌‌“这个花，以前刚兴的时候，客人来找你买花，没有搞价（还价）的，最少是两朵。那两年一天能卖五、六百块钱，跟玩一样，可好干了。现在不时兴这个，他不爱要了。刚才一个都扫微信（付款）了，还是没有买。女的想要个气球，男朋友拉着她不要花钱。‌‌”

尽管摸不透现在不买气球也不爱买花的人到底喜欢什么，奶奶还是根据自己的观察调整了销售策略：早点出来可以卖气球给小朋友，8点左右可以卖给来吃饭的年轻人，凌晨一点后如果遇到醉酒心情好的人，可能会阔气地把剩余的气球全买了。

吃完馒头，奶奶便在酒吧附近推销，边走边介绍：以前那里是卖麻辣烫的，那里有小摊卖气球，一片喧嚣热闹。现在曾经的酒吧街变成了书店，街道变得整齐漂亮，却也冷清了，卖花这样的小生意也不让做了。‌‌“以前哪有保安，现在处处都有保安。‌‌”她说。

▍开心的就是碰到好人

马奶奶虽然年轻时就落下残疾，但生性好强，不愿白白受人恩惠：‌‌“我自己能动，就不要国家的，自食其力挣一点，就给国家能减少一点负担，对吧？有人要给我钱，我也不要，大家挣钱都不容易。‌‌”

平时，马奶奶把拿不了的气球和花拴在自行车上，放在小巷子的日料店里，店里的服务员会帮奶奶看着气球。她感叹道：‌‌“北京还是好心人多。‌‌”

在附近居住的老太太都喜欢和她说话，她也会帮助别的老太太买菜、搬东西、做卫生。每年春节的时候，都有一位北京老太太送马奶奶饺子。她很自豪：‌‌“大家都喜欢我。‌‌”

几个月前，马奶奶老伴头上的脂肪瘤忽然长到了鸡蛋大小。七夕节晚上，马奶奶一边担心老伴患了脑瘤，一边红着眼睛在街上卖花。几个姑娘过来跟她聊天，得知爷爷的病情后，硬塞给她一千元去做手术，还留了电话想要帮他们在网上众筹。

马奶奶没有接受众筹，靠自己的积蓄和一些好心人的资助给老伴做了手术。现在老伴恢复得很好，马奶奶想对姑娘表示感谢，却找不到姑娘的电话。‌‌“我不会存（电话），要是会存了，存上感谢人家，感谢曾经帮助过我的人。‌‌”

马奶奶说起当时的艰难处境，几次忍不住想掉眼泪，但又勉强忍住。她说自己身体也不好，随身带着降压药、治冠心病的药和胃药：‌‌“不带着，万一犯病了怎么办？心里不舒服、心疼了就吃点救心丸。‌‌”

说到身体，她忍不住开始劝说镜头后面的摄影师：‌‌“你们年轻人天天熬夜，毒排不下去，就发泄到脸上。你叫你妈每天给你熬点玉米粥，去肝火、去湿气最好。‌‌”当被告知摄影师也是来自外地，没有跟妈妈住在一起时，马奶奶更感慨：‌‌“外地人就有外地人的难处，还受人家的欺负……‌‌”

当晚凌晨两点，奶奶的最后三个气球被从酒吧出来的一对男女买走，她终于收工回家了。临走前，她还是忘不了要对曾帮助过自己的三个女孩道谢，拿出自己的手机，问：‌‌“你能不能帮我找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