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以为自己是谁-纪念库布里克诞辰80周年(转)
仅凭西方诞生了库布里克,以及西方文化界对库布里克的推崇这一点,我们就可以断言,那里的文化系统、传统和体统,统统比我们这边高明和先进。差距至少有半个世纪。当然,这种对比唯一的意义仅在于说,目前中国文化的现状,还没到理解库布里克的程度,因为我们还不知道如何看待斯皮尔伯格呢。
所以我们只能把他放在西方的那个系统去说——在那边,那些拥有最一般鉴赏力的人,比如美国电影界里有眼光的资本家和大牌演员,他们对库布里克的评价是:一个绝顶智慧的天才。不过,有更多鉴赏力的人对此并不认同,因为这样一来,就显得库布里克似乎只比希区柯克、科波拉甚至黑泽明和费里尼高明一点点。真正的鉴赏家认为,库布里克是无与伦比的,意思是说,电影界的那些顶尖艺术家仅属于电影领域,而库布里克却是碰巧用电影说话的“人类的先知”。
库布里克的天才无需证明,需要证明的是我们的鉴赏力
或许“先知”这个词儿高度还不够。那我们这么说吧,任何一个人如果对世界有洞察的欲望,对人类的本能和社会属性存有质疑,那么他可以在库布里克34岁以后拍的电影中随便拿出一部去看看——从《洛丽塔》到《大开眼界》——你会发现,库布里克是在极致的高度和永恒的时间点上观察世界的本质,好像他坐在上帝的身边俯视人类。所以,你看到的不仅是电影,还是人性的终极标本,和被冰冻的人类历史。
你会在其中得到什么呢?
所有人都在解构库布里克,画家Jonathan MeeseJonathan Meese将他的偶像付之于笔墨
基本上,你的那些伟大困惑和悲天悯人的情怀在库布里克的电影中不会得到任何答案和慰籍,但如果你足够混蛋,你得到的将是彻底的解脱——有了这种根深蒂固的解脱,你就不会有任何什么形而上的烦恼了,你会对无论多么邪恶的人性和多么尴尬的存在都抱以居高临下的嘲笑;你甚至可能会达到这样的境界:除了女人的胸脯和那些真正能刺激你的玩意儿,即使世界大战爆发了你都不会感到吃惊。
这就是库布里克电影的意义所在:真相有很多层面,他告诉你这个世界最深层面的真相和真相背后的本质,如果你不被这个真相和本质吓着,你就会获得藐视一切的自由。
当然,享受库布里克的电影需要知识门槛,一般来说,如果你能基于进化论和精神分析学说理解人的本能和社会性,你就能感受到库布里克电影的高度;除此之外,你对西方的戏剧、政治和宗教传统理解得越多,你能享受得也就越多。
但这绝非意味着库布里克拍的是那些“智商幼稚的中国文艺青年们”所推崇的那类“艺术电影”,实际上,他的每一部电影都是一个惊人的故事,从早前为进入电影这一行而练手的罪犯片,到他的遗作,探讨两性关系的婚姻伦理片,库布里克只描述 “最极端的戏剧性”——这就是为什么他在30岁以后、在掌握了支配好莱坞电影资源的权力后,在长达四十年的时间里,只拍了9部电影的原因——他只对能反映人类终极欲望和恐惧的题材和隐藏着最深真相的故事感兴趣,因此他的电影拥有最激烈的冲突或落差最大的鸿沟,这些故事都在战争、犯罪、太空、恋童癖和精神分裂等极端背景之下,它们是如此厉害和直接,以至既能让流氓和总统都感到震撼和不安,也能让迷恋迷幻药的摇滚青年们带着大麻躺在巨大的银幕下面。
《发条橙子》是库布里克争议性作品的代表
表面上看,库布里克电影具有对一切秩序的颠覆性,例如《洛丽塔》和《发条橙》,它们当年都引起巨大的争议,不过,在色情和世俗犯罪的层面诟病库布里克作品的声音几乎没有,因为人们总能发现更大的绝望感:《洛丽塔》中,性感少女更像是每个理想主义者的幻想,这个具有象征意味的闪光尤物其实诱惑和玩弄了她的追求者,最后她被时间和世俗摧毁,让理想主义彻底破灭。《发条橙》虽然据说诱发了伦敦流氓的“后现代主义犯罪”,但人们看完影片后只好承认,人本性中的恶,远不如体制之恶更恶,因为倘若能用体制绞杀人性之恶,则每个人的人性之恶,会被体制之恶同化,于是,社会将变成一台泯灭人性的机器——你是否会联想到文化大革命的群众运动?
事实上,对库布里克最持久的争议,是其作品中的“冷漠”。无论是他的观众,还是他的合作者,都表达了相同的印象和观点,而这基本上是库布里克所有作品的共性。但是,无论是那些 “不寒而栗者”——他们指责库布里克是没有感情的冷血怪物,还是那些“津津乐道者”——他们赞叹只有库布里克达到了最高境界的“酷”,这两伙人都没有说清库布里克的冷漠来自何处。
这种冷漠来自上帝的高度,和达尔文主义的深度。
库布里克的镜头是神格化的,但我们不能把它概括为一种胆大妄为的天才之举,事实上这只意味着他不想被肤浅所蒙蔽,意味着只有最本质的发现和表达才能让他获得满足感,因此,他有这个需要——那是一种造物者的视角,他居高临下地看待这个世界,仿佛人类是他失败的创造和被他惩罚的儿女;同时他又用物种起源和进化论的观点理解人类社会,知道我们的一切花样不过是进化不彻底的后果。他只是用电影证明这一切,因此,他还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呢?
斯皮尔伯格显然是那些知道库布里克高度的人物之一,他很清楚库布里克的电影与其他所有电影的区别,前者超越了电影,后者只是电影;换句话说,黑泽明是他可以学得来的,而库布里克则是他无法接近的,所以他那句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其实隐藏着非常严肃的敬畏,他说:
“这个人的存在,意味着其他人只在给小孩拍电影。”
但电影界的鉴赏家们都知道一个笑话,说的是伟大的斯皮尔伯格直到死后才知道库布里克有多高——那天斯皮尔伯格去了天堂,在天国门口被圣彼得拦住。圣彼得说,上帝非常喜欢你的电影,他希望你过得愉快,有什么要求我会帮你实现。斯皮尔伯格说,我只想见库布里克。圣彼得说,你怎么要求这样的事?你知道,库布里克不愿意见人。斯皮尔伯格非常沮丧,突然,他看到一个满脸大胡子的人骑着一辆自行车过去。斯皮尔伯格喊道,那不就是库布里克吗!圣彼得摇着头说,斯蒂芬,那不是库布里克,那是上帝,只不过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库布里克。
这就是库布里克生前最喜欢的笑话。
在摄影机前,库布里克就是上帝
后记:库布里克让电影拥有了神格力量——就如同舞蹈、音乐、绘画和诗歌这些原始艺术。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纪念的这个人是个崇高的家伙,事实上,他如果不是一个神魔一体的怪胎,如果不是一个具有虐待狂和窥淫癖嫌疑的完美主义者,如果他不够强大,不是有时候加以伪装和狡猾,他周围的那些可怜的普通人,就不能被他驱使,他也就不能完成那些“拥有上帝视角”的电影。
所以,了解库布里克的生活,就是了解库布里克电影的方法论,这个人在生活中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拍电影——这不太容易,因为对他的天才来说,这个世界就是由庸才和简单动物组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