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戏”
打戏的说法,是指过去学戏得挨打。不打不出戏,想要学成,就得打。这样的观念,根深蒂固。教的和学的两边,都认账。所以,过去但凡有点办法,没有人家会让孩子学戏。凡是送到科班学戏的,都要签生死文书,在科班期间,生死各由天命,万一打残打死了,孩子家里人不能过问。过去教戏的师傅,手里一般都拿根棍子,学戏的但有一点差池,上去就一棍子。就算给打得鲜血淋漓,也得爬起来再练。候喜瑞是有名的花脸演员,北京著名的喜连成科班出身,他回忆说,“学戏学不会,自然要挨打;学会了上场唱不好,当然更挨打;小孩子免不了淘气,这也要挨打;就连别的同学唱不好,别人在场上忘词,你也要挨打,这叫‘打通场’,还有‘打通堂’等等,真的能打出各种各样名堂来。”
至于那种“写给人家”的孩子,即签了卖身契卖给某些教戏的演员的,遭遇就更惨。不仅打得更凶,而且还要伺候师傅师娘生活。出去唱戏,师傅在前面坐大车走,徒弟要踩着跷在后面跟,几十里路下来,到地方还得先伺候师傅安歇,最后连个歇息的地方都没有,找个门边靠一宿,也就得了。在卖身契约有限期内,等于就是买来的奴仆,不仅没有人身自由,即使被折磨致死,也是白死。这期间唱戏挣的钱,自己一个大子也拿不到,全归师傅。京剧四大名旦中的两位,程砚秋和荀慧生,都是这种出身,说起来,真是苦不堪言。
其实,在那个时代,不管学什么,似乎都得挨打。上学读书,意思不明白不要紧,老师先教背书,硬背。背不下来,老师戒尺伺候。笨一点的学生,手板被打肿了,也背不下来。其实,上学挨的打,还是最轻的,学生意,学手艺,但凡叫个学字,学的人都得挨打。不仅挨打,还得伺候师傅师娘,做饭扫地,擦桌子,倒夜壶,起五更爬半夜。每一种手工艺手艺,每个行当的生意经,包括一些具体的技术,甚至珠算功夫,都是倍受折磨的过程中传承下来的。在古人的观念中,想学点东西,不挨打,是根本学不会的。
当然,“打教”的产生,不仅仅是因为观念。中世纪的生活状态,对人的技艺要求特别高。无论做什么,没有点绝活儿,想出人头地,基本上是没有门的。“一招鲜,吃遍天。”但练成这一招鲜,却非吃尽人间苦不可。过去有个寓言故事,说一个武将,射箭有百步穿杨之功,夸耀于众。一个卖油的老者见了,说,这没什么,不过是练得熟而已。武将不服,老者引众人到他的油摊面前,取出一铜钱,放在油葫芦眼上,自己拎起一大油壶,就往那铜钱里倒,一壶油倒完,一个油星也没碰到铜钱。武将钦服。射箭也罢,倒油也好,想练成一手绝活儿,就得下苦功夫,没有什么诀窍可言。世界上,有几个人打小时候起,就可以自觉地这样勤学苦练呢?当然非打——逼他们学才行。唱戏更是这样,不仅练唱功,记唱词,而且要练出一身童子功。否则翻跟斗打把势,抖髯口,甩袖子什么的,根本就玩不转。就拿踩跷来说,这个跷,可不是我们常见的高跷,而是一种模仿过去女人小脚的木跷,大男人踩上它,就是一个脚尖伸进去,踩在上面,等于全身的分量,全由脚尖支撑,不仅支撑,而且要做出各种动作,甚至翻跟头。所以,不练到在踩上去如履平地是不行的。练这玩意,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受不了的,靠自觉基本没戏。所以,非用打来逼不可。等逼出来功夫,演戏有人捧了,自己就知道接着练了。
正因为如此,那些后来成了名的人,比如程砚秋和荀慧生,说起来往事,都还对自己凶神恶煞的师傅荣碟仙、庞艳云怀有一份感激。总觉得没有师傅那样的打,自己断然不会有后来的出息。当然,这是后来的话了,人成功之后,都会比较宽容。其实在当时,他们都恨不得把师傅杀了。过去的读书人,虽然特别强调尊师,但在读私塾的时候,却都忍不住要去捉弄老师,设计坑害老师,甚至在老师常去的茅房里,做手脚,让老师掉下去。
打教,教出来的,当然好,但是,这样的打法,风险极大,弄不好就给打残打废了,真要是废了,一辈子也就算交代了。正因为如此,过去学艺,各种手艺,都要填生死文书,死活就看自己的造化了。一将成名万古枯,其实,一个艺人成名,期间也有好些人跟着殉葬,命不好的,就都填了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