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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立凡:人与时代,幸与不幸

2018年06月29日 心情故事 暂无评论 阅读 3,374 次

按照目前人类的平均寿命,年届八旬已是高寿,若活到百岁,便可称人瑞。但具体到每一个人的有限生命,生活在哪个时代或哪个地点,却是大有讲究。若在错误的时间投胎到错误的地点,几十年的有效生命就算浪费了。人的一生被定位在哪个历史坐标上,不能不说是一种宿命。

李方先生有篇文章,题为《我最愿意生活的十个时代》,列出了幸运的时间和地点:外国有本世纪六十年代的美国、苏格拉底时代的雅典、穆罕默德时代的阿拉伯、达芬奇时代的意大利、本世纪二十年代的巴黎;中国有十一世纪的北宋、杜牧时代的扬州、名士时代的东晋、春秋时期的宋襄公时代。当然,这只是相对而言,即便生活在这十个时代,具体到个人也未必如愿以偿。

如果你生于奴隶制的古罗马且身为一头“会说话的牲口”,却要争取人的权利,等待你的将是钉十字架的酷刑;如果你生于蒙昧的中世纪欧洲,却力图挣脱思想的桎梏,有宗教裁判所的拉肢架和火刑柱伺候;如果你赶上血流成河的法国大革命,却偏要发出理性的呼声,革命法庭的断头台将是你的归宿;如果……

“烦恼即菩提”,如果你从未曾意识到自己及他人的不幸,或许算是一种幸运;如果你意识到不幸且甘心认命,那是无奈的双重不幸;如果你向人们揭示不幸的真相,探究不幸的原因,则可能遭遇更大的不幸。所谓幸与不幸,就看你赶上一个什么样的时代。要是出生在一个黑暗时期并在黎明前悄然消逝,那你只好自认倒霉;即便是壮烈殉难的英雄,也未必比历史所记载的恶棍多。

我生于二十世纪五○年代的中国,共和国历史上的重大事件都经历过了,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真不知该怎么说。从“反右”到“文革”结束,我在成长中体验苦难。比起没经历过那段历史的人,可以说是不幸的;但比起在那些在迫害中死去的人,则又是幸运的——作为幸存者,我看到了大戏落幕,并获得了人生的经验。

后来我选择了中国近代史作为专业,当时也不是没有其他的兴趣,例如绘画、文学等,选择历史研究,是希望对所经历的人生有更深刻的认识。结果发现自己再度陷入痛苦的怪圈:尘封在故纸堆中的中国百年史,令人心情压抑且无从排遣,不时有同事因患癌症去世……但这毕竟是我的选择。

能经历一段历史浩劫,也算是“幸甚至哉”。作为亲历者我应该是不幸的,但作为研究者则是幸运的。七○年代后出生的研究生、硕士、博士也有研究“文革”专题的,他们出生时这段历史已经结束或接近结束了,其感受当然有所不同。我在感知、认知上会比较直观,而从长远来看,将来的研究者会更加客观。

八○年代的中国走向改革开放,历史专业日趋落寞。某日与一位前辈聊天,老先生感叹道:如今的年轻人,眼睛只盯着那些收入丰厚的专业,历史这一行既沉重又清苦,将来恐怕是后继无人了。我理解这位前辈心中的凄凉,但生活总得继续。“生活中是没有旁观者的”,身处一个社会转型的时代,只有秉出世心做入世事。

经历了又一次重大历史事件后,我在九○年代开始了自我转型:学会了现代社会中生活的一些必备技术手段,诸如使用电脑、上网和开车等,甚至有了点商业头脑……。纵然有高下之分且成败不一,但尽量做到别人具有的我都具有。比起前辈老先生来,我能以更快的速度获得研究资讯,而不必依靠传统的抄卡片式治学,也无须一遍又一遍地在纸面上爬格子改稿。尽管前辈的学问比我扎实,但我比他们幸运。这幸运来自现代科技,但学术的噩运却在后头……

十年前曾与社会学家郑也夫先生谈论科技文明对未来社会的影响,我说:随着电脑和互联网的普及,名人手稿尺牍这类东西,今后会逐渐成为绝响,因为文稿和信件正在无纸化;做学问也会越来越浮躁,将从网络下载的文章剪贴组合,就会制造出新的论文。进入二十一世纪后,我发现自己不幸言中:北京潘家园市场上的手稿尺牍,已是纸贵洛阳;而学界的剽窃抄袭,则一发不可收拾。凭借现代科技的翅膀,我们飞入了一个急功近利的时代。

现实只是历史的继续,半个多世纪过去,历史的报应也在今日凸显。社会所积累的一切矛盾都暴露无遗,迫使人们去反省历史,当前的“历史热”、“往事热”和“记忆文学”就是明证。反省历史是人类的本能,没有哪种权力能阻止心智健全者回首往事。“皇帝的新衣”之所以总被人提起,非但因其愚蠢,更在于其不幸成了禁忌——禁忌总是被刻入记忆。

二十一世纪的经济全球化和互联网引发的文化嬗变,不仅改变了世界,也正在改变中国。人们生活在同一个“地球村”,蝴蝶扇动翅膀也会掀起飓风:中国股市的震荡,影响到华尔街证券交易指数的涨跌;工业二氧化碳的排放,引发了环球性气候灾变;信息在网络上以几何级数高速扩散,会在瞬息间改变舆论的走向甚至家国的命运;当民主成为世界文明主流,极权体制的“钉子户”惟有望洋兴叹……

这是一个多元化的时代,历史上那种对经济、政治、文化的绝对控制力,已经不复存在,威权所能倚仗的东西只剩下技术。而技术却是不大靠得住的东西,日新月异的科技进步,令攻防各方互为消长,不再有一劳永逸的胜利。

经济全球化和互联网,令地球变小时代变大,使世间一切事物相互关联,这也许就是佛家所说的“缘”。万物因缘互动,或生或灭,这就是我们的大时代。解读这样的时代并生存其间,需要大历史观。

人与时代,幸与不幸,列位不妨随意遐思,给自己一个定位……

*原载于《随笔》二○○七年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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